暮色渐染雪谷,谭浩歪倒在冰屋外的青石板上,最后一口腌瓜在齿间迸出清脆的甜意。他随手将瓜皮丢进竹篓,指尖闲不住地捻动一根草茎,飞快旋转——这是前世当社畜时落下的毛病,一闲下来,就总想弄出点声响。
“月亮粑粑,照我家……”他望着天边被晚霞烧成橘红色的云朵,无意识地哼唱起来。调子是前世地铁里常听见的民间小调,可从他那带着睡意的喉咙里滚出来,活像老旧的破风箱在抽气,“我家没人守空花……”尾音颤巍巍地往上飘,惊得屋檐下孵蛋的老鹅扑棱着翅膀挪开好几步,扁扁的嘴巴还嫌弃地“吧嗒”了两下。
谭浩浑然不觉老鹅的抗议,眯着眼继续哼唱。草茎敲在膝盖上的节奏时快时慢,像极了前世加班到深夜时,同事偷偷塞给他的那个劣质mp3里,那首总是卡带的旧歌。他哼得入神,连寒风卷着细雪钻进衣领都未察觉,任由那跑调的旋律顺着山风潜入地脉,混入天河的粼粼波光之中。
当夜,东域三十六城的百姓,不约而同地做了一场奇特的梦。卖炊饼的老张梦见山巅坐着一个披着毯子的懒散身影,正扯着嗓子吼唱“月亮粑粑”,每一句荒腔走板的歌词落下,他老家那口干涸了十年的老井便“咕嘟”冒出新泉;绣坊的阿秀梦见那懒汉唱到“守空花”时,她去年病死的栀子花竟突然抽出了翠绿的新芽;最北边的戍边士兵梦境更奇,梦见懒汉吼完最后一句,他们巡防路上那片寸草不生的乱石滩,蓦地钻出了一丛丛毛茸茸的雪绒花。
翌日清晨,青阳城的早市比往日喧闹数倍。卖糖画的老周刚支起摊子,就听见隔壁馄饨摊的王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月亮粑粑照我家——”他愣了一瞬,下意识地跟着和了一句:“我家没人守空花!”街尾的学童们追逐嬉闹,拍着手唱得更加离谱跑调;城南乐坊的琴师拍案大笑,爽快地撕了旧曲谱,提笔重写:“就得是这个味儿!才够鲜活!这曲子,就叫《眠月谣》了!”
最奇特的是边关军营。原本只有刀枪碰撞声的巡逻路上,竟响起了梆子声——伍长用木棍有节奏地敲击腰间的牛皮水袋,士兵们扯着沙哑的嗓子跟着哼唱:“月亮粑粑照边关,守得雪化春草翻!”
同一时刻,南境灾后的废墟间。林诗雅足尖轻点,从一段烧得焦黑的断墙跃下,月白色的裙摆沾上了几点灰烬。她奉星辰仙宗之命巡查灾后情形,本欲探查是否有邪修趁乱作祟,却被一阵极其跑调的歌声绊住了脚步。
残垣断壁之后,二十几个劫后余生的难民围坐在篝火旁,有人默默添着柴火,有人拿着破碗敲击应和。居中一位老妇人,裹着打满补丁的旧棉袄,正沙哑着嗓子唱:“月亮粑粑照破屋,灶膛有火心不孤——”她的声音粗糙得像砂纸摩擦,围坐的人们却跟着露出笑容,眼中连日来的阴霾似乎也消散了几分。
林诗雅微微蹙眉,指尖掐诀隐去身形,灵识如丝般悄然探向人群。这一探,她瞳孔不禁微缩——那不成调的歌声里,竟缠绕着一缕缕难以言喻的生机之力。她看见一个断腿的少年扶着木棍试图站起,伤口处的血痂正快速脱落;更远处的草棚里,前日还因练功出岔而疯癫的散修,此刻竟攥着一根草绳,跟着调子哼唱,口水流到下巴都浑然不觉。
“这……”袖中传讯玉牌微微发烫,是宗门的询问。林诗雅按灭灵光,望着火堆旁那些随性而歌、手舞足蹈的百姓,忽然想起前日在玄箴处翻阅的《民声录》——上面记载着九皇子梦话催生的市井笑话,记载着绣娘们编织的趣味图样,此刻再目睹这跑调却充满生命力的夜歌集会,她忽然明白了玄箴在批注中写下的那句:“凡能引动人心自发欢愉之声,皆可为正音。”
三日后,玄箴的书房内烛火摇曳。羊皮纸在光下泛着温润的黄色,他的笔尖悬在《民声录·逸乐篇》的上方,松烟墨凝聚欲滴。案头摊开着林诗雅的密报,以及从各地快马送来的《眠月谣》各式改编版本——有琴师加入古筝雅韵的,有农夫配上粗犷号子的,甚至连市井中讨价还价的吆喝声里,都隐隐嵌入了那歪斜却鲜活的节奏。
“野台奖。”他忽然轻笑出声,笔尖落下的瞬间带起微风,“就奖赏那些最不拘一格、源自民间的原创俚曲……九殿下若知晓,怕又要嘟囔‘平添麻烦’。”他在文末添上一行清隽小字:“所谓正声,实乃万民心声之共鸣。”
雪谷的夜晚降临得早。谭浩裹紧毯子翻了个身,忽然被窗外的动静惊醒。
“九皇叔打呼像雷炸——”
“震得龙王不敢上岸耍——”
跑调的合唱混杂着雪粒扑打进窗,谭浩揉着耳朵坐起身。月光透过冰棱,在他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他盯着屋檐下那串随风摇晃的铜铃,它们竟也“叮咚叮咚”地响着,活脱脱像是在为那荒腔走板的调子打拍子。
“谁把我瞎哼哼的调子弄成全民大合唱了?”他嘟囔着抬起手,想把这恼人的旋律摁进冰冷的雪堆里。
可指尖刚触及寒冷的空气,便碰到一团无形的、暖融融的意念——那是村口王二挑着豆腐担子吆喝“卖豆腐哎——”的腔调,是娃娃们拽着他衣角讨要糖人时的软糯童音,是北境士兵巡逻时敲击梆子的沉稳节奏。那旋律早已顺着这些鲜活的烟火气息,深深融入了人间的脉搏与呼吸之中。
谭浩放下手,望向窗外雪地里几只欢快蹦跳的雪貂——那小东西竟也踩着那歪斜的节拍,从一棵树轻盈地跃到另一棵树,尾巴尖扫落的雪粉都在空中打着旋儿起舞。
他扯了扯毯子重新躺下,无奈地嘟囔:“行吧……反正被你们编排也不是头一回了。”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雪夜的宁静。
“九皇叔!九皇叔!”
谭浩刚合上的眼皮又被这喊声惊得睁开。他掀开兽皮帘一角,只见一名小太监骑着快马冲入谷中,额上的汗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宫里急报!北疆……北疆有异动,陛下请您明日务必回朝议事!”
谭浩望着小太监身后雪地上越来越远的马蹄印,又侧耳听了听屋檐下依旧叮咚作响的铜铃,叹了口气,把毯子蒙过了头顶。
可即便隔着厚厚的毯子,那歪歪扭扭的旋律仍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混杂着小太监急促的喘息声,在这静谧的雪夜里,弥漫成一片独特的背景音。
“得,想安生躺会儿都不得清净。”他在毯子下闷声抱怨,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弯起了一个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