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
堂内一片安静。
这个问题，直指刚才讲授的核心矛盾，极其刁钻，也极其深刻。
所有人都为张衍志捏了把汗，连窗外的学子都屏住了呼吸。
张衍志深吸一口气，从容起身。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对顾老的问题进行了梳理和重构，显示出清晰的思路，说道：
“回先生。”
“学生以为，先生所问，关键在于如何理解‘格物’之‘格’，以及‘物’之范畴。”
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继续道：
“若将‘格’仅视为‘穷究’，将‘物’仅视为外在于心之万物，则‘格物’便是向外探寻天理，以填充本心之空乏。”
“此乃一途。”
“然若依先生方才所言，‘本心’之存在本身即是灵明主宰，万理或许本就蕴藏于此灵明之中。”
“那么，‘格物’之‘格’，或可更侧重于‘正’，如‘格其非心’，其‘物’，亦包含心中之念虑、意欲。”
“如此一来，‘格物’之功，便不仅是向外穷究物理，更是向内端正念头，涤除私欲，使本心之灵明得以自然发用，照见万物皆有其当然之则理。”
“此‘格物’与‘致知’，致吾心之良知，或可视为一体之两面，相辅相成。”
他没有直接引用王阳明的“心即理”和“致良知”，而是巧妙地在顾老提出的框架内，将“格物”的解释向“正念头”、“致本心之知”的方向引申，既回应了问题，又避开了过于惊世骇俗的论断。
顾守拙听着，古井无波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亮光。
此子，竟然不仅听懂了，还能在此基础上进行推演，虽然其推演的方向隐隐触及了一个他正在思考却尚未完全厘清的领域，稍显大胆，但，这份悟性和思辨能力，确实远超同侪。
他沉默了片刻，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方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说道：
“嗯。”
“思路尚算清晰，能于晦涩处另辟视角，有些灵气。”
“不过……”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
“你所言终究只是推演，根基尚浅，于先贤着述体认犹有不足。”
“学问之道，戒慎恐惧，不可轻下断语。”
“以后还需沉心经典，多加努力。”
这话，听起来是批评和告诫，但，落在熟悉顾老风格的人耳中，尤其是与他之前对那几位秀才举人的严厉斥责相比，这“有些灵气”，“思路清晰”的评价，已是极高的赞许！
斋舍内，众人看向张衍志的目光，再次变得复杂起来，惊叹羡慕，难以置信交织。
这家伙，竟然真的能在顾老如此刁钻的问题下对答如流，还得到了“有些灵气”的评价！
张衍志恭敬行礼，说道：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平静地坐下，心中却知，自己这番表现，定然已在这位理学宗师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随后，顾守拙不再提问，又讲了一会课。
直到精力不济，他才宣布课毕，在小童的搀扶下缓缓离去。
留下满斋舍的学子，回味着刚才那场如同思想风暴般的课程，以及张衍志那惊艳的回答，久久无法平静……
……
另一边。
顾守拙前脚刚离开明伦斋，李修远后脚便已等在了守拙山房的院门外。
他心中牵挂，几乎是掐着时辰过来的。
见小童扶着老师回来，他连忙上前见礼，随后便有些急切地，却又强自按捺着问道：
“老师，今日授课辛苦了。”
“不知……您观那张衍志，如何？”
顾守拙在小童的搀扶下于蒲团上坐定，接过递上的清茶，轻轻呷了一口，这才抬眼看了看自己这位难得显得有些沉不住气的弟子。
“你倒是心急。”
顾老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李修远微微躬身，说道：
“学生只是关心其是否堪造，怕辜负了老师出山授业的苦心。”
顾守拙放下茶盏，目光略显悠远，似乎还在回味课堂上的情形，缓缓道：
“此子……思维之活跃，眼界之开阔，确为老夫生平仅见，迥异于寻常学子。”
李修远心中一喜，正要说话，却听顾老话锋一转，说道：
“然，其思之所至，有时天马行空，虽偶有灵光，但根基未必扎实。”
“方才课上对答，看似机敏，实则取巧，于先贤微言大义，体认得未必深刻。”
他顿了顿，最后总结道：
“总的来看，尚可。”
“是块璞玉，材质是上佳的，但内里纹理如何，是否有暗伤，尚需时日，再细细观之。”
“琢玉之道，欲速则不达。”
听到老师最终给出“尚可”、“璞玉”的评价，李修远心中一块大石才算落地。
他知道自己老师眼界极高，能得他一句“还行”，已是极高的认可，更何况是“璞玉”之评。
那便意味着，张衍志的潜力，确实得到了这位宗师的肯定。
至于需要继续观察打磨，那是应有之义。
“学生明白了。”
“多谢老师点评。”
李修远恭敬道，心中已有了计较，对张衍志的培养策略，需得更注重引导其将那份开阔与灵光夯实于经典根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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