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走后,黄仁贵两口子在屋里枯坐了半宿。那一包桂花糕还摆在桌上,油渍渗进桌面,像一块去不掉的伤疤。
谁也没再去碰它,那甜腻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只觉得恶心。
日子还得过。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黄仁贵和柳姨娘就出了门,一人拿了一把镰刀,跟着下地的人群往田里走。队里的人看见他俩,都有些意外,黄仁贵破天荒地没找借口躲懒,柳姨娘也换下了那身还算干净的衣裳,穿了件打补丁的旧衫,低着头,默不作声。
孙大成在田埂上看见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扭向了别处。他心里清楚,这只是敲打的开始。人的懒骨头,不是一晚上就能敲直的。
与村里紧张的夏收气氛不同,杨柳镇小学里,却透着一股久违的安宁。
王玉霞出了月子,身子骨养得结实了些,心里却总惦记着学校。女儿睡熟后,她把他交给了自己的母亲,自己换了身干净的蓝布衫子,往学校走去。
一个多月没回来,学校还是老样子。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枝叶长得更密了,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琅琅的读书声从三年级的教室里传出来,不是那种扯着嗓子喊的齐读,而是一个清朗、平稳的男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感,像山间清泉,缓缓流淌。
王玉霞心里有些奇怪。她不在的这段日子,县里派了个代理校长过来,姓王,叫王尔学,听说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因为成分问题,才被分到这个小地方。
她原以为,这样的人多少会有些傲气,没想到把学校管得还挺好。
她放轻脚步,走到三年级教室的窗边,悄悄往里看。
孩子们坐得笔直,一个个仰着小脸,听得入了神。讲台上站着的,应该就是那个王尔学了。
他比王玉霞想的还要年轻,约莫三十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袖子整齐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净的手腕。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透过镜片看过来的眼睛,却显得专注而温和。
他没有拿课本,手里捧着的是一本已经泛黄的旧书。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他念得不快,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仿佛那故都的秋色,就在他眼前。
是郁达夫的《故都的秋》。
王玉霞心里“咯噔”一下。她是县女子高中毕业的,自然读过这篇文章。
这篇文字优美,意境深远,可是在这个年代,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现在的课本,教的是《量米》、《数豆子》,讲的是劳动模范、战斗英雄,哪有这种带着“小资产阶级情调”的闲愁文字?
她皱起了眉头,心里生出一股火气。这王尔学,胆子也太大了!竟敢不按教材,私自给学生讲这些东西!
她耐着性子,一直等到下课铃响。
王尔学合上书,对着孩子们微微一笑:“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大家可以出去玩了。”
孩子们像一群刚出笼的小鸟,欢呼着冲出了教室。
王玉霞走进教室,板着脸,声音里带着几分严厉:“王老师,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王尔学看见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是王校长吧?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和刚才念课文时一样,不疾不徐,让人听着很舒服。
王玉霞没理会他的客套,转身就往校长办公室走。
办公室还是她走之前的样子,桌椅擦得一尘不染,窗台上那盆蔫了的吊兰,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成了一盆青翠的文竹。
王玉霞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抬头看着跟进来的王尔学,开门见山地质问:“王尔学同志,我刚才在外面听见了。你为什么不按照课本来教课?谁让你给学生们讲那些东西的?”
王尔学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打量了王玉霞一眼,眼前的女人,因为刚生过孩子,脸颊比从前圆润了一些,眉眼间添了几分柔和的母性光辉。
她穿着朴素的蓝布衫,却掩不住那股子与生俱来的书卷气。王尔学的眼睛亮了一下,这和他想象中的乡村女教师不太一样。
他没有被王玉霞严厉的语气吓住,反而笑了笑,自己拉了把椅子,在王玉霞对面坐下。
“王校长,你先别激动。”
他指了指墙角的暖水瓶。
“我给你倒杯水吧。”
不等王玉霞反对,他已经起身,拿了个干净的搪瓷杯,倒了杯热水,轻轻放在王玉霞面前。杯子放下时,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坐下,不紧不慢地开口:“王校长,你回来了,这学校自然还是你说了算。从今天起,你就是校长,我就是副校长,一切听你安排。”
他先把姿态放得很低,一句话就化解了王玉霞的戒备。
王玉霞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等着他的解释。
王尔学见她神色缓和下来,这才接着说:“关于教材的事,我正想跟你汇报。王校长,你也是读过书的人,你觉得,我们现在的语文课本怎么样?”
他把问题抛了回来。
王玉霞想了想,实话实说:“政治性是强了点,但也是为了让孩子们从小就热爱新社会,热爱劳动。”
“说得对。”
王尔学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话锋一转,“可是,语文是什么?语文不光是识字,不光是学习一种工具。它更应该是美育的一部分,是培养一个人的情操和审美。你看,”
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三年级的语文课本,翻开其中一页。
“这篇《量米》,教的是升和斗。这些计量单位,数学课上完全可以教,为什么非要占一篇语文课文?还有这篇,《女拖拉机手梁军》,文章本身是好的,精神是可嘉的。但是,从文学的角度看,它更像一篇新闻报道,语言直白,缺少韵味,没有给孩子留下想象的空间。”
他侃侃而谈,条理清晰,声音不高,却字字都说到了王玉霞的心坎里。这些话,她也曾模糊地想过,却从未像王尔学这样,总结得如此透彻,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王玉霞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听着。
“一年级、二年级的孩子,心智未开,以识字为主,这没有错。但到了三年级,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理解能力,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他们一些真正有‘文气’的东西?
让他们知道,文字不光能用来写标语、读报纸,还能用来描绘美丽的风景,抒发细腻的情感。
让他们在心里,种下一颗美的种子。这颗种子,将来或许能长成一棵大树,在他们往后漫长而可能枯燥的生命里,给他们一片绿荫。”
王尔学看着王玉霞,眼神诚恳而热切:“我们不能只教孩子们如何‘生存’,也要教他们如何‘生活’。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和他的肚子一样,都需要被填饱。否则,人就只是一个会走路的工具。”
王玉霞彻底被吸引了。她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在听一位学识渊博的先生讲课。她忘了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也忘了自己校长的身份。
王尔学见她听得入神,谈兴更浓了。他从中国的《诗经》谈到英国的莎士比亚,他说,《关雎》里那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写的都是人类最普遍的爱情的苦恼,这东西,几千年都不会变。
他又从孔子谈到古希腊的苏格拉底,他说,他们都在探索人应该怎样活着才有意义,一个说‘仁’,一个说‘美德’,归根结底,都是希望人能活得更高贵、更有尊严。
他的话语像打开了一扇窗,让王玉霞看到了一个远比柳树湾、比杨柳镇更加广阔、更加丰富的世界。
这个世界,是由文字、思想和美构成的。她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到这些了。自从嫁给孙大成,她的世界就变成了柴米油盐,变成了村里的鸡毛蒜皮。
孙大成是个好男人,他可靠,有担当,能给她和孩子撑起一片天。但他给不了她这些。他的世界里,是土地,是庄稼,是怎样让大家填饱肚子。
而眼前这个王尔学,他谈论着苏格拉底,就像孙大成谈论着哪块地该施肥了一样自然。
王玉霞听得入了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节课的时间就这么溜走了。她完全忘记了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直到胸前传来一阵异样的湿热感,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是涨奶了。奶水浸透了单薄的布衫,在胸口晕开了一片深色的痕迹,十分明显。
王玉霞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被火烧一样。她下意识地弓起背,双手环抱在胸前,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尔学正说到兴头上,突然看见王玉霞神色不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片湿痕。
他的话戛然而止,那张白净的脸,也瞬间涨得通红。他比王玉霞还要慌乱,猛地别过头去,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从精神的共鸣,跌落到尴尬的现实里。
过了几秒钟,王尔学才反应过来。他几乎是跳起来,快步走到墙边的衣帽钩旁,取下自己那件挂着的灰色外衣。
他没有回头,只是把衣服递到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王校长,你……你先穿上这个,挡一挡吧。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他的举动,礼貌而体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浮,反而透着一种旧式读书人的腼腆和尊重。
王玉霞的窘迫,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给冲淡了。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她接过那件还带着男人体温的外衣,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谢谢……”
她飞快地把外衣穿在身上,扣上扣子,那片尴尬的痕迹被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衣服有些宽大,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和旧书本的味道,很好闻。
“王……王校长,我……我不是故意的……”
王尔学转过身,结结巴巴地解释,脸还是红的。
“我知道。”
王玉霞站起身,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我自己忘了时间。王老师,今天谢谢你。我……我得先回去一趟,给孩子喂奶。”
她说完,就匆匆往外走,像是逃跑一样。
“王校长!”王尔学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王玉霞停下脚步,回过头。
王尔学推了推眼镜,已经恢复了镇定,又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他认真地看着她。
“关于教材的事,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觉得可惜了那些孩子。”
王玉霞点点头:“我会考虑的。”
她说完,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夏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件宽大的男式外衣,脸上又是一阵发烫。
可不知为何,她的内心里,却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