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文轩约定的视频会议，在一周后的周三晚上九点准时开始。
许沁没有选择集团总部的会议室，而是在“灵枢”平台总部大楼顶层的数据安全指挥中心接入。这里拥有最高级别的通信加密和隔离环境，整个房间呈纯白色调，除了正中央一张弧形会议桌和三面环绕的巨大屏幕墙，别无他物。透明的玻璃墙外，是北京璀璨的夜景，与室内的冷静科技感形成鲜明对比。
她这边，参与人员极为精简：技术安全委员会负责人陈哲、首席法务官，以及她自己。孟宴臣和陆云筝在隔壁的观察室，可以通过单向玻璃和独立音频通道旁听。这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保障。
九点整，主屏幕亮起，分割成两个画面。左侧是李文轩，背景似乎是他在硅谷家中的书房，简约现代，身后书架摆满了技术书籍和奖杯。他看起来比几年前清瘦了些，穿着休闲衬衫，头发梳得整齐，但眼底有掩饰不住的疲色。右侧画面，则是一位穿着严谨西装、头发灰白的外籍男子，眼神锐利，正是凯恩资本派驻诺瓦医疗的董事代表，罗伯特·沈（沈杰）。
“许董，陈总，晚上好。久违了。”李文轩率先开口，中文流利，语气保持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技术精英的平静，“这位是诺瓦医疗的董事，沈先生。”
“李博士，沈先生，晚上好。”许沁微微颔首，语气平稳，没有任何寒暄，“感谢二位抽出时间。基于我们事先确认的会议前提和范围，本次沟通聚焦于技术草案中关于异构系统间安全脱敏交互的可行性探讨。陈哲总工程师将主导技术部分的讨论。”
她没有称“文轩”，也没有提及任何过往。开场白清晰划定了边界：这是一场纯粹、受限的技术对话。
陈哲接过话头，直接切入主题，调出了经过脱敏处理的架构图和分析文档。他的问题专业而密集，直指草案中几个关键的技术实现路径、加密算法的选择依据、可能的数据泄露风险点，以及如何证明其提出的“安全通道”在极端情况下依然可靠。
李文轩显然有备而来，回答得迅速且深入，不时在白板上进行公式推导和逻辑演示。他的技术功底依旧扎实，甚至在某些前沿加密理念上，展现出了超越“灵枢”当前公开技术路线的思考。许沁安静地听着，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偶尔记录几个关键词。她能感觉到，李文轩是真诚地想展示某些“技术价值”，试图证明他带来的并非只是商业筹码。
然而，当陈哲的问题开始涉及草案中几处语焉不详的“第三方审计接口”和“动态协议扩展”时，李文轩的回答出现了微妙的迟疑和迂回。一直沉默的沈杰，此时用带着口音的英文插话了：
“许女士，李博士展示的，是一个面向未来、真正开放互通的愿景框架。过于纠结实现细节，可能会束缚创新的手脚。我们认为，重要的是确立合作的原则和方向。”他的话语带着资本方惯有的、包装在宏大叙事下的压迫感，“诺瓦在欧洲拥有强大的合规团队和本地化资源，可以高效解决这些‘细节’。而‘灵枢’需要的是一个能快速打开欧盟核心市场的、可靠的桥头堡。这是双赢。”
许沁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屏幕中的沈杰：“沈先生，在医疗领域，尤其是涉及患者数据互联的领域，‘细节’就是生命线，是信任的基石。原则和方向固然重要，但缺乏可验证、可审计技术细节支撑的原则，只是空中楼阁。”她稍作停顿，语气依旧平和，却不容置疑，“‘灵枢’的平台开放原则，建立在‘安全可控、标准统一、权责清晰’的基础上。任何合作，无论是技术探讨还是商业落地，都必须在这三条轨道内运行。我们期待的是共同‘修路’，而非简单借用或合并谁的‘桥头堡’。”
她的话语，柔和中带着刚硬的边界。沈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气氛有瞬间的凝滞。
李文轩见状，立刻试图拉回技术层面，补充解释那几个敏感点的设计初衷，但显然，有些关键信息并非他所能完全掌控或披露。
视频会议在一种表面客气、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比预定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双方同意由技术团队继续保持“非核心层”的沟通，但更大的合作框架，显然陷入了僵局。
“他手里有货，但钥匙不全在他自己手里。”会议结束后，陈哲总结道，“那些模糊地带，很可能是为资本方的后续操作，或者为他们自身系统预留的‘后门’和‘特权’留的空间。”
孟宴臣从观察室走进来，眉头微蹙：“沈杰的急切，超出了正常的商业谈判节奏。凯恩资本对诺瓦的投入压力极大，他们可能不是在寻找长期合作伙伴，而是急需一个能迅速拉高估值、为下一轮融资或退出讲新故事的概念。李文轩…更像是他们推到台前，用来降低我们戒心的‘技术招牌’。”
“招牌或许是真材实料，但用招牌的人，目的未必单纯。”陆云筝补充道，她更关注技术背后的意图，“那份草案里隐藏的扩展性，如果被滥用，可能成为数据渗透的管道。这在脑机接口领域是致命禁忌。”
许沁站在玻璃幕墙前，望着窗外：“他们的路，和我们想修的路，底层逻辑不同。他们是‘借道超车’，甚至可能‘鸠占鹊巢’；我们是‘共建共享’。道不同，暂时难相为谋。”她转过身，“但这次对话有价值。第一，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了对手的策略和压力点；第二，李文轩个人…他的技术追求和现实处境之间的撕裂感，很明显。这或许是一个可以留意的缝隙。”
她不会因为一次不愉快的对话就关上所有门。有些线，需要保持若即若离的接触，才能感知到最真实的脉动。
几天后，一场小型家宴在京郊孟怀瑾的别墅进行。
这次不仅是孟家人，张皓萭也从省里赶回，陆云筝和孟宴臣带着儿子孟望舟（舟舟）出席，连秦大夫也被付闻樱特意接来。名义上是为秦大夫即将到来的百岁寿辰预热，实则是一次核心圈层的非正式团聚。
庭院里秋意正浓，石榴树上挂着红彤彤的果实。秦大夫坐在藤椅上，看着孟怀瑾和付闻樱在细心修剪菊花的枝叶，孟宴臣和陆云筝陪着已经长得挺拔俊朗的舟舟在鱼池边喂锦鲤，张皓萭和许沁则陪着秦大夫说话。
“沁丫头，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五维’，我这老头子听着，就像是五脏六腑，要各安其位，又要气血相通。”秦大夫眯着眼，手里摩挲着那面跟随他几十年的铜镜，“心神为主（平台），肝木生发（孟家资本与国坤），肺金肃降（陆家技术与军方资源），脾土运化（政策支持），肾水涵养（社会信任与基层根基）…五脏调和，人才能健康长久。你这个‘共生体’，也得讲究个平衡。现在，是不是‘肺金’之气有点外感风邪，连带‘肝木’也有些郁结？”老人家用最传统的中医理念，精准地比喻着当前的局面。
许沁莞尔：“师父看得准。‘外邪’来势汹汹，想从外面截断我们的气血通道。‘肝木’这边确实有点压力，但根基还稳。”
张皓萭接口，语气沉稳：“‘脾土’（政策）这边，最近也有些新动向。国家对数据安全和自主可控的重视程度再提升，对于真正扎根基层、惠及民生的创新模式，支持力度是在加大的。但对于某些打着创新旗号、实则可能造成数据风险或垄断的资本玩法，监管的篱笆也在扎紧。大方向对我们有利，但具体到国际博弈，复杂度很高。”
孟怀瑾修剪完一盆菊花，净了手走过来，在秦大夫旁边坐下：“秦老这个比喻妙。治病讲究扶正祛邪，自己身子骨硬朗了，外邪才不易侵入。咱们这个‘身子骨’，现在需要的是继续强筋健骨，把内循环做得更顺畅，让气血（价值流、数据流、资金流）周流不息。至于外头的风邪，”他看向许沁和孟宴臣，“可以设几道屏风（规则壁垒），也可以偶尔开窗透透气（有限接触），知己知彼。但核心是，屋子里的暖气（内生动力）要自己烧得旺旺的。”
老人的话，举重若轻，却为最近的纷扰定了调性：专注自身，巩固根基，不必随对手的节奏起舞。
家宴温馨而放松。舟舟现在已经是个小少年，对许沁这位姑姑格外亲近，饭后缠着她问了不少关于中医药数字化和人工智能的问题，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许沁耐心解答，看着他，仿佛看到承安小时候的样子，也看到一种新的希望和连接在悄然生长。
家宴次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
发改委的张皓萭父亲张维明，即将结束在西南的任职，新的任命尚未公布，但已有风声他将调任一个涉及宏观经济与战略新兴产业发展协调的关键岗位。与此同时，他通过张皓萭，给许沁转达了一个非正式的口信：近期，某高层政策研究机构，正在组织一场小范围的“未来产业生态构建”内部研讨会，特别关注那些具有中国特色、又能与国际对话的“系统级”创新案例。张维明建议“灵枢”平台可以准备一份“不超过十页纸”的深度材料，不仅仅是讲成绩，更要聚焦于“平台如何作为基础设施，赋能并重构一个传统产业（中医药）的生态，并在过程中平衡商业价值、社会效益、数据安全与国际化挑战”。
这不是一般的汇报邀请，而是一个进入更高层次战略视野的机会。材料需要的不是宣传稿，而是真正的思想提炼和模式解剖。
许沁立刻意识到其中分量。她推掉了未来三天所有非紧要事务，将自己关在书房，亲自执笔。她没有堆砌数据，而是从“平山县的异常数据”这个起点开始，娓娓道来，讲述一个数字化平台如何从解决一个具体问题出发，逐步演化出连接患者、医生、药材、医保、科研、乃至国际力量的复杂生态网络。她坦诚过程中遇到的“利益干扰”、“数据孤岛”、“资本诱惑”、“国际标准壁垒”等挑战，以及“灵枢”选择的“规则先行、生态赋能、共生发展”的应对逻辑。她重点阐述了“四维\/五维共生体”如何作为一种机制创新，化解了传统产学研合作中的诸多矛盾，形成了可持续的创新驱动力。
在最后，她提出了一个思考：“中医药数字化，乃至更多中国传统产业的现代化，或许可以探索一条不同于西方完全由资本或技术单一驱动的路径——一条以解决真实社会问题为原点，以融合多方力量（政府、产业、资本、技术、民众）的‘共生生态’为引擎，最终实现产业升级、民生改善与文化自信协同发展的‘中国式产业创新路径’。”
写完最后一个字，窗外已是晨曦微露。许沁毫无倦意，反而有种思绪彻底厘清的清明。这份材料，与其说是汇报，不如说是她对过去二十年创业路的系统反思，也是对未来道路的一次坚定锚定。
她知道，这份材料递上去，无论能否立刻带来什么资源，都意味着“灵枢”和她自己，将被置于一个更宏大、也更苛刻的审视维度下。这既是机遇，也是考验。
她轻轻点击发送。几乎同时，手机亮起，是张皓萭发来的信息：“承安刚刚在实验室有了个新发现，关于神经网络模型解析古方药性配伍的，他说可能找到了一个关键参数。兴奋得非要现在告诉你，被我按住了。早安，等你回来吃早饭。”
许沁看着信息，唇角不自觉地上扬。窗外的朝阳正冲破云层，将金光洒满城市。新的一天开始了，前方有明局待布，亦有暗线需察，但来路清晰，内心笃定。生活就在这晨曦中，翻向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