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八年的正月,便在荣飞燕事件的惨淡阴影与齐衡婚讯的悄然流传中,缓缓流逝。冬日的寒意如同黏稠的墨汁,顽固地浸润着汴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即便偶有晴日,那阳光也显得稀薄而无力,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那股不同寻常的紧绷与压抑。
墨兰(青荷)独坐于林栖阁的窗下,指尖那枚温润的玉石传来丝丝宁和的凉意,却难以完全抚平她心头的滞闷。青莲本源带来的超凡敏锐,让她比常人更能感知到这座繁华帝都表象下的暗流汹涌。荣贵妃丧妹之痛化作了宫闱中无声的恨意,与邕王府一系已是势同水火;官家年高体弱的消息如同透过厚重宫墙渗出的寒风,引得几位年长王爷府邸前的车马愈发频繁,那看似恭敬的轮轴声里,藏着多少蠢蠢欲动的心思。
这些零碎的讯息,如同散落在蛛网上的露珠,在她清明的灵台中折射出令人不安的光晕。这绝非寻常的朝堂倾轧,而是一种山雨欲来、大厦将倾前的死寂与压抑。她仿佛能听到命运齿轮开始缓慢而沉重转动的声响。
这日黄昏,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暮色吞没,丫鬟悄无声息地点亮了烛火。跳跃的火光映在墨兰沉静的侧脸上,却照不进她眼底深处的忧虑。她想起荣飞燕,那般煊赫的家世,那般如花的生命,最终也不过沦为权势博弈的牺牲品,血淋淋地警示着所有人——在这滔天权势面前,个体的命运是何等脆弱。
盛家如今看似花团锦簇,父亲官声尚可,长柏初入翰林清贵无比,但在这等可能席卷一切的巨大风波面前,不过是无根浮萍,一艘经不起风浪的精致画舫。一旦朝局颠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盛家能否安然?林栖阁这看似稳固的方寸之地,又能在惊涛骇浪中支撑几时?
兄长长枫远在嵩阳书院,隔着二百余里山水。书院规矩森严,非年节长假不得轻易离院。此刻唤他回来,于礼不合,亦恐耽误他潜心向学。然而,那股如同跗骨之蛆般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她想起长枫离家时那郑重的托付,想起他们兄妹在林栖阁这片小天地里相互扶持度过的岁月。若真有大变,她希望兄长能在身边。一家人,纵使风雨同舟,也好过天各一方,音讯渺茫。即便最终只是虚惊一场,能让兄长回来一趟,亲眼见到家中尚算安好,她这颗悬着的心,也能落下几分。
思虑再三,权衡利弊,墨兰终于起身,步履坚定地走向书案。铺开素笺,研墨提笔,动作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她并未在信中直言那令人心悸的猜测与恐慌,那些话语既不便落于纸面,徒留把柄,也恐乱了远在书院、正需静心苦读的兄长的心神。笔锋悬停片刻,终是落下,字迹清丽而隐含风骨,言辞含蓄却足以令有心人警醒:
“兄长钧鉴:见字如晤。暌违日久,拳念殊殷。京中近日,颇不宁静。荣氏旧事,血迹未干,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宫闱深处,似有隐忧暗涌,外间宗室往来,频密异于往常。父亲公务繁冗,眉宇间常带倦色;母亲禁足期中,心思郁结,精神时有不振。妹虽尽力周旋内外,然深处闺阁,耳目闭塞,常感独木难支,力有不逮。”
写至此处,她笔锋微顿,一滴墨迹在纸上游走,晕开小小的涟漪,仿佛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她继续写道,将话题引向更具体,也更牵动人心的方向:
“幼弟长榆,日渐聪颖,开蒙进学乃当前要务。然妹才疏学浅,恐教导无方,误导其途,愧对兄长临行所托,‘家中诸事,赖妹维系’之言,妹夙夜忧思,恐负期望。”
最后,她道出真正的意图,言辞恳切:
“念及书院或有旬假、朔望之期,若课业稍隙,兄长可否向山长陈情,设法归家数日?一则可承欢父亲膝下,慰其辛劳;二则可亲自考校长榆功课,定其章程;三则……妹心中诸多疑难,关乎家事,亦关乎外间风向,欲当面请教兄长,共商稳妥之策。路途虽远,然家中上下,翘首以盼。万望兄长慎思,酌情而定。”
她没有危言耸听,却将京中不宁的氛围、父母的状况、对幼弟教育的担忧以及自己独力支撑的艰难,委婉而清晰地编织在字里行间。她相信,以长枫如今的心性、眼界以及对家庭的责任,必能读懂这封家书背后沉甸甸的深意与呼唤。
她小心地将信纸吹干,装入信封,用火漆仔细封好,盖上私印。唤来绝对可靠的心腹丫鬟,低声郑重吩咐:“明日一早,寻稳妥之人,快马加鞭,务必亲自送到嵩阳书院大公子手中。路上不得有任何耽搁闪失。”
信使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墨兰并未立刻回到内室,她独立于院中,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春寒料峭,夜风拂过庭院中的枯枝,发出细微的呜咽之声。她抬头望向北方那沉郁的、仿佛蕴藏着无限风暴的夜空,目光沉静而坚定。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她已发出了她的警示,投下了她的石子。无论这封信能否及时送到,无论兄长能否顺利归来,她都已做了当下她认为最必须、也最正确的一件事。
未雨绸缪,方能临危不乱。青莲本源在体内静静流转,驱散了最后一丝因未知而产生的彷徨,只留下越发清晰的目标与守护的决心。深宅之内,烛火摇曳,她已悄然布下此子,静观时局演变,亦静待兄长归期。这盘关乎身家性命的棋局,她绝不能,也绝不会轻易认输。夜色深沉,汴京城在虚假的安宁中沉睡,而敏锐的猎手,已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