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凑大捷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的春风，迅速传遍了整个大军。营地上空弥漫的，不仅是焚烧尸骸、防疫消毒的烟火，更有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昂扬士气。尤其是对那些身经百战、却背负着界桥、龙凑旧耻的白马义从而言，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不仅仅是一场战役的胜负，更是压在心头阴霾的彻底驱散。
中军大帐内，公孙瓒卸去了染血的甲胄，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袍服，虽面容难掩疲惫，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往日深藏的郁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扬眉吐气的锐利与畅快。他亲自斟满两碗酒，将其中一碗郑重地推向端坐一旁、依旧面容冷峻的高顺。
“高将军！”公孙瓒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敬佩与感激，“此战能雪前耻，全赖将军陷阵营砥柱中流！若非将军麾下儿郎坚如磐石，悍勇无匹，正面摧垮麴义先登，瓒……实难想象如何能破此顽敌！将军治兵之严，用兵之稳，瓒今日方知何为‘陷阵营’，佩服！真心佩服！”说罢，他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姿态豪迈，亦是真心实意。他公孙伯圭素来心高气傲，能让他如此折服者，世间寥寥，而眼前这位沉默寡言的高顺，经此一战，已赫然在列。
高顺训练的新兵的战力都要比公孙瓒训练的新兵要强上不少，而陷阵营的勇猛更是让他钦佩不易，公孙瓒甚至感觉，面对高顺的陷阵营，他的白马义从恐怕损失更为惨重。
高顺神色依旧平淡，只是微微颔首，举碗相应，动作一丝不苟，并无太多激动之色：“伯圭将军过誉。陷阵营乃陛下寄予厚望之刃，顺唯尽职分，不敢居功。此战之功，亦在将军铁骑侧翼雷霆一击，将士用命。”他话语简洁，却点出了关键。此战，陷阵营正面硬撼消耗了敌军最精锐的先登死士，而公孙瓒的骑兵，尤其是那二百重甲铁骑与复仇心切的白马义从，则在关键时刻给予了袁军侧翼致命打击，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公孙瓒放下酒碗，走到悬挂的渤海郡地图前，目光灼灼地盯住了郡治南皮：“龙凑已下，麴义新败，损兵折将，士气崩沮。此乃天赐良机，我军正当乘胜追击，直捣南皮！若拿下此城，则渤海郡门户洞开，袁绍侧翼危矣！高将军，你以为如何？”
高顺也起身走到地图前：“南皮城高池深，乃麴义根本之地，虽遭新败，残兵仍有一万五千之众，再加上南皮守军，凭坚城固守，不可小觑。强攻之下，我军纵能克之，伤亡必巨，影响南下支援曹将军。”他顿了顿，手指点在南皮城上，“然，正如伯圭将军所言，战机稍纵即逝。麴义新败，军心惶惶，正是其防御最脆弱之时。如何以最小代价，速克南皮，乃当前首要之务。”
帐内一时陷入沉思。强攻确非上策，但若不尽快行动，待麴义缓过气来，重新整顿城防，征集壮丁，南皮势必成为更难啃的骨头。
就在公孙瓒与高顺凝神苦思破城良策之际，帐下一名身着青衫、容貌儒雅却目光沉静的年轻文士，缓步出列，对着二人躬身一礼，朗声道：“将军，高将军，属下田豫，有一策或可试之，以缓南皮之困。”
“田豫？”公孙瓒闻言，转头望去，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与些许复杂。田豫，字国让，渔阳雍奴人，确是他旧部。当初刘备来投，他见田豫与刘备相善，便让田豫暂随刘备。不料刘备旋被天子召往长安，田豫便又回到他麾下。那时公孙瓒正处低谷，性情愈发乖戾，对田豫这等并非核心嫡系的谋士并不重视，田豫心灰意冷之下，曾以母亲年迈为由请辞，是他未加挽留。没想到，在他归顺朝廷，重获新生后，田豫竟去而复返，再次投入他帐下效力。念及旧事，公孙瓒心中不免有些惭愧。
高顺则目光平静地看向田豫，他对公孙瓒麾下人事并不熟悉，但观此人气度沉稳，出言不凡，便知并非寻常之辈，遂开口道：“田先生有何良策，但讲无妨。”
田豫感受到高顺那审视却并无轻视的目光，心中一暖，更是提振精神，清晰说道：“两位将军，麴义新败，其军心士气已堕谷底。我军此刻，正宜携大胜之威，行攻心之计，迫其自乱！”
他走到地图前，指向南皮：“首先，当立刻派遣精锐骑兵前出，监视南皮动向，若麴义胆敢出城收集溃兵或粮草，便给予迎头痛击，进一步打击其残存士气。同时，我军主力迅速开赴南皮城下，形成压迫之势。”
“其次，可利用龙凑俘获的近万袁军降卒！”田豫眼中闪过一丝智芒，“可将这些降卒押至南皮城下，让他们向城内喊话。内容无非是‘投降不杀，朝廷优待俘虏’，‘麴义已败，顽抗无益’，‘家中父母妻儿盼归’等等。这些降卒中，必有与城内守军相识相熟者，由他们现身说法，其说服力远胜我军千言万语，必能极大动摇城内守军斗志，使其无心恋战！”
高顺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不由得多看了田豫一眼。此计看似简单，却直指人心弱点，尤其是在此新败惶恐之际，效果更佳。他颔首道：“田先生此策甚善。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利用降卒瓦解敌志，可事半功倍。”
得到高顺的肯定，田豫信心更足，继续阐述：“待大军围城，则可施行‘围三阙一’之古法。我军主力布防于东、西、北三门，猛烈佯攻，独留南门示以生路。此举非是真要放其逃生，而是为加剧其内部逃遁之心，瓦解其死守之志。守军见有生路，抵抗决心必大打折扣，尤其麴义本人，若见事不可为，或会心存侥幸，从南门突围，届时我军便可于野外设伏，轻易擒之。”
“同时，”田豫语气转为深沉，“需广布流言，制造恐慌。可派细作潜入城内，或于城外用箭矢射入大量降书、檄文。内容可宣称‘魏郡邺城已被朝廷大军重重围困，危在旦夕’，‘袁绍穷途末路，不日即将覆灭’，‘顽抗者城破之日，尽数屠戮，从逆者株连家族’！真真假假，虚实结合，务求使南皮城内人心惶惶，上下猜疑！”
“在此基础上，”田豫最后总结道，“我军可组织数次强有力的试探性进攻，不求必克，但求进一步消耗守军精力，加剧其恐慌。待其疲敝不堪，士气降至冰点之时，再集中全力，选定其防御薄弱之处，发动雷霆万钧之总攻！届时，内外交困，军心离散之南皮，必可一鼓而下！”
一番条理清晰、层层递进的谋划，听得帐内众将频频点头。公孙瓒更是抚掌大笑，满脸惊喜：“好！好一个田国让！往日是某疏忽，竟未发现帐下有如此大才！此计环环相扣，正合当下形势！高将军，你以为如何？”
高顺看向田豫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欣赏，沉声道：“田先生之策，深得兵法精要，思虑周详。顺以为，可行。”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利用降卒喊话与散布谣言之举，需立刻着手安排。龙凑降卒，需尽快甄别，择其怯懦畏战、思乡情切者，加以引导，以备后用。”
“正当如此！”公孙瓒意气风发，当即下令，“传令下去，即刻整军，明日拂晓，兵发南皮！田豫，此事便由你主要负责，协同各部，务必使此攻心之计，行之有效！”
“豫，领命！”田豫深深一揖，心中激荡。蛰伏许久，终得施展抱负之机，而赏识者，更是高顺与态度大变的公孙瓒，这让他对未来的征程，充满了期待。
与此同时，南皮城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将军府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麴义瘫坐在胡床上，甲胄未卸，身上血迹斑斑，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脸色灰败，眼神中充满了血丝与劫后余生的惊悸，以及深不见底的怨毒。龙凑一战，他赖以成名的先登死士折损近半，五万大军土崩瓦解，仅带回这万余残兵，可谓是生平未有之惨败！
一名谋士战战兢兢地出列，正是此前极力鼓吹主动出击、认为可借此功超越颜良文丑之人。他见麴义神色不善，硬着头皮低声道：“将军……如今大势已去，朝廷兵锋正盛，我军……我军士气已堕，不如……不如暂避锋芒，或……或可……”他不敢直接说“投降”二字，但意思已然明显。
“投降？”麴义猛地抬起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兽，眼中凶光毕露，死死盯住那谋士，“若非汝当初巧言令色，怂恿某出城决战，某何至于有此惨败？如今竟还敢劝某投降？乱我军心，该当何罪！来人！给某拖出去，斩了！”
那谋士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求饶，却被如狼似虎的亲兵毫不留情地拖出帐外，片刻后，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帐内众人无不噤若寒蝉。
杀了劝降的谋士，麴义胸中恶气稍泄，但面对眼前的烂摊子，依旧感到一阵无力。这时，一名跟随他多年的副将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将军，事已至此，悔之无益。为今之计，唯有坚守南皮，戴罪立功！南皮城坚粮足，只要我等上下一心，未必不能挡住朝廷兵马。若能坚守到主公（袁绍）派来援军，或北线战局有变，则尚有转圜之机。若……若此时弃城或降，以将军与公孙瓒之旧怨，彼必不容将军，而主公得知龙凑之败又失南皮，盛怒之下，亦绝不会轻饶啊！”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麴义瞬间清醒。是啊，他和公孙瓒仇深似海，投降必死无疑！而袁绍若知道他先损兵折将，又丢城失地，也绝不会放过他！如今，他只剩下坚守南皮这一条路，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麴义眼中重新燃起一丝狠厉与决绝。他猛地站起，嘶声吼道：“传令！四门紧闭，全员上城防守！收集城中所有滚木礌石、火油金汁！征发城中青壮，协助守城！有敢言降者，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某要与南皮共存亡！”
命令下达，南皮这座渤海郡的心脏，开始如同受伤的野兽般，蜷缩起身体，亮出了它最后的獠牙与利爪。只是，这獠牙利爪之下，掩盖不住的是弥漫全城的恐慌与绝望。城外的朝廷大军尚未完全抵达，那无形的压力，已然笼罩了整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