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聊企指尖捻着钢笔，金属笔杆的凉意透过皮肤传来。他听着电话那头宋越楚的话语，嘴角先是勾起一抹带着讽刺的弧度，像冰面裂开道冷峭的缝，随即又缓缓放平，放下了审问时紧绷如弓弦的姿态。可语气里那层锋芒，却像结了冰的利刃，平静地刺过来：“我知道你的处境和遭遇，庆幸的是你没在袭击时被清算。我理解你，可不表明我就是‘非理者’！你这个行为在我们人类界，是能钉在耻辱柱上的‘人奸’，是‘叛逃’，是背叛国家政府的重罪！估计你远在故乡的‘亲人’，也会跟着遭迫害吧？！”
他刻意把“亲人”两个字的尾音拖得像根柔软却缠人的羽毛，在宋越楚的神经上反复撩拨，每个音节都带着赤裸裸的试探，仿佛要从这陌生的外星人口中，撬出点文明间共通的情感软肋。
话音刚落，没等宋越楚反应，他又补充道，声音里透着胸有成竹的笃定，像个早已布好棋局的棋手，正悠哉看着棋子落位：“我觉得现在我们的这段对话，十有八九会被你们的族人拦截——就算用了密线保护，也保不齐有什么技术能穿透。如果可以的话，我已经把这段对话录下来了，往后啊，它会被摆在档案馆里，当作见证人类和博崇星文明第一次碰撞的、伟大的历史证据。”办公室里只有老式挂钟“滴答”走着，他的影子被台灯投在墙上，随着说话的语气微微晃动，像个掌控着秘密的幽灵。
电话那头陷入了几秒钟的死寂，只有电流细微的“滋滋”声在听筒里震颤。接着，宋越楚的声音透过线路传来，带着一种明显的、仿佛在啃噬陌生词汇的迟缓感：“请问你说的‘亲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我们博崇星的语言体系里，‘亲人’应该只单指有血缘关系的个体，但除了这层血缘关联，我们没有更多的诠释了。我们族群里不存在‘亲人’的概念，只有被血缘绑在一起的独立个体，彼此之间从没有过交流和联系，所以我……其实并不懂这个词真正的含意。”
李聊企握着钢笔的手指猛地顿住，金属笔杆在他掌心硌出一圈微麻的印子。心底莫名泛起一阵复杂的感叹，像有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什么。明明是相隔几光年、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般互不相干的文明，文化更是隔着万水千山的天差地别，却偏偏滋生出“非理者”这样矛盾的存在——他们既背着“罪恶”的叛徒之名，被自己的族群视作背弃信仰的异端，骨子里却又怀着促进两个文明友好交流的纯粹善意。在政府冰冷的规章里，他们是该被钉上耻辱柱的背叛者；可在普通人类眼中，他们或许就是那道能叩开外星文明厚重大门的、最关键的缝隙。
李聊企缓缓抬起头，望着办公室窗外沉沉的夜色，墨色的天幕像一块巨大的绒布，把整座城市都裹进了寂静里。他忽然觉得，这一切背后一定缠着某种离奇又隐秘的规律，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宇宙的暗面里不动声色地操纵着所有命运的走向。
他定了定神，语气重新变得细致耐心，像在引导一个懵懂的孩子：“那你们那里，有‘父亲’和‘母亲’的区分吗？换句话说，你们是怎么出生、怎么‘长大’的？谁抚养你们长大？又是谁让你们‘出生’的？”
宋越楚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机械的条理感，仿佛在背诵某种既定程序：“我们是由‘麻哆啦’分娩的——‘麻哆啦’，大概对应你们说的‘母亲’，意思是‘分娩执行者’，就是让我们‘出生’的存在。但抚养我们长大的‘执行者’是没有的，我从出生起就被送进集中养育中心，在那里度过大约一万个‘养育时’。我们没有你们传统意义上的‘父亲’，也就是专门的‘抚养者’，替代这个角色的，是博崇星偏远地区的几十万名‘窄狭人’。他们主要在养育中心工作，负责照料我们。‘窄狭人’的寿命普遍比我们短，每名大概能活几十万个‘窄狭钟’。打个比方，我们的一万个‘养育时’，相当于他们的35万个‘窄狭钟’，所以他们一生，大概只能养育2个博崇人。而且他们的‘成人时间’很短，只需要我们一半的‘养育时’，是专门的‘抚养者’群体。至于分娩者，也就是你说的‘母亲’的身份，我们更是无从知晓，可能只是有单纯的分娩行为，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李聊企握着钢笔的手速快得几乎带起残影，笔尖划过纸面，“沙沙”的轻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他眼神专注，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紧紧“抓”着宋越楚话语里的每一个信息点——这些关于博崇星生育的描述，只是庞大社会体系浮在水面的冰山一角，更核心、更隐秘的秘密还沉在水下，等着被打捞。
他握着钢笔的手指猛地一顿，墨汁在纸面洇出个小小的黑点。指尖无意识地在笔杆上摩挲了两下，沉吟了几秒，决定先绕开那些复杂的文明差异，从最基础、最直观的问题切入——就像盖房子得先打地基，搭建两个文明的沟通桥梁，也得从最实在的地方起步。
“宋越楚！”他刻意加重了语气，让声音透过电流时更清晰些，“你……有身份证吗？”问这话时，他的目光落在桌上自己的军官证上，金属封皮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忽然觉得这小小的卡片，竟成了此刻丈量两个世界距离的标尺。
电话那头，宋越楚的声音又染上了熟悉的困惑，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触摸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身份证？是……用来证明自身身份的凭证吗？好吧，我在博崇星的本名叫‘咕端沙塔瓦’。要说年龄的话，换算成我们星球的‘博崇钟’，是二十万单位。不过，一般像我这样的探测员去其他星球执行任务时，不会用‘博崇钟’来计数年龄，而是用我们本星的时间体系描述——这么算的话，我大概有500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