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之外,景象骤变。
混杂着腐植溃烂与某种怪异甜腥的气味扑面灌入鼻腔,直冲天灵,令人神识都为之昏沉。
放眼所及,但见一片茫茫无际的沼泽,笼罩在氤氲不散的淡紫色瘴疠之中。泥淖水洼星罗棋布,水面漂浮着五彩斑斓、不断鼓胀破裂的油状泡沫。
枯死的树木扭曲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枝杈光秃,形同垂死挣扎的骸骨。沼泽上空、枯木之间,漂浮飞舞着无数幽绿色的光点,密密麻麻,如同鬼火,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腐萤,嗜血肉,贪灵力。收敛气息,步行。” 裘百骸声音沙哑,不带丝毫感情。他周身那层若有若无的血色光晕彻底内敛,气息几乎与周围腐朽的环境融为一体。脚步踏在看似松软陷足的泥沼上,竟如履硬地,未曾下陷半分。
洛灿心头一紧,立时将周身灵力波动压制到最低,仅凭肉身力量稳住身形,同时以目光示意阿羽。阿羽小脸紧绷,用力点头,小手死死攥住洛灿的衣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
王远齐脸上血色尽褪,他本就如风中残烛,此刻既要收敛灵力,又要在如此险地跋涉,简直是酷刑。他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出声,只能咬紧牙关,踉跄跟上。
那些幽绿腐萤,对气息彻底收敛的三人似乎并无太大兴趣,兀自漫无目的地飘荡。
“呃……”王远齐心神激荡之下,脚下一滑,一丝微弱的灵力下意识泄出。
刹那间,附近上百只腐萤幽光大盛,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齐刷刷调转方向,锁定了王远齐!
王远齐瞬间僵直,亡魂大冒,连呼吸都停滞了。
走在前方的裘百骸头也未回,只从鼻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袖袍似无意般微微一拂。
一股无形的威压掠过,那些躁动的腐萤光芒急闪数下,竟如同遇到了天敌般,带着不甘,悻悻然四散开来,重新归于漫无目的的飘荡。
王远齐“噗通”一声瘫软在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浆,瞬间湿透重衣,望向裘百骸背影的目光,充满了庆幸,还有刻入骨髓的恐惧。
洛灿冷眼旁观,心中无波无澜,唯有冰封般的漠然。他甚至觉得,那些腐萤方才为何不再决绝一些。
精神高度紧绷,如履薄冰地穿行了一日一夜,三人方才踏出这片令人窒息的腐萤泽。
此后路途,裘百骸明显加快了速度。他对此地极为熟稔,所择路径虽依旧险隘重重,却皆是能最大限度缩短行程的“捷径”。
光阴在跋涉与无尽的警惕中悄然飞逝。
自离开千骷洞,已过二十余日。
这段时日,裘百骸对三人的驱役越发严苛频繁。探察前路、采集那些生长在险恶之地的药材、甚至引开某些气息凶悍、难以力敌的妖兽……
洛灿一次次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他身上添了数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气息因持续的消耗而略显虚浮,但那双眸子,却愈发沉静深邃,如同被千锤百炼后的寒铁。
阿羽在洛灿的竭力庇护与偶尔的提点下,修为竟隐隐触碰到了炼气一层后期的门槛。
王远齐,则彻底沦为惊弓之鸟。他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创,气息萎靡到了极致,眼神浑浊黯淡,唯有在裘百骸冰冷的目光扫过时,才会爆发出无法掩饰的恐惧,如同待宰的羔羊。
他对洛灿的怨恨,似乎在一次次被“恰好”安排到最危险境地的经历中不断堆积,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绝望浸透的麻木。他如同行尸走肉,只是本能地跟着队伍移动,偶尔会发出无人能听清的低沉呓语。
这一日,三人随着裘百骸,攀上一座高耸的山脊。
裘百骸罕有地停下了脚步,鬼火般的眸子望向远方天际。
洛灿随之抬眼望去。
地平线的尽头,一片浩瀚无垠、氤氲着浓郁灵光的巨大光罩,如同倒扣的琉璃巨碗,笼罩着大片区域。
光罩之内,隐约可见连绵起伏的宫殿楼阁轮廓,更有无数各色流光,如同疾驰的流星,在光罩内外穿梭飞舞,划出绚烂的轨迹。
玉华坊市!
历经月余跋涉,穿越十万里险山恶水,数次生死边缘徘徊,目的地,终于遥遥在望。
裘百骸凝视着远方的光罩,眼中血光微微流转,不知在想着什么。
洛灿望着那片象征着秩序与可能的安全之地,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喜悦,反而如同压上了一块更重的巨石。
他心知肚明,踏入那光罩之内,很可能是另一场未知危机的开端。裘百骸这等老魔,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这几个知晓其根底的“知情者”。
“快了。”裘百骸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山脊上的沉默,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急迫,“最后一程,都给老夫打起精神,若出了岔子……”
他未尽之言化作一声冰冷的哼笑,收回目光,不再停留,当先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洛灿拉起阿羽冰凉的小手,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遥远却清晰的光罩,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下,归于一片沉寂的漠然,沉默地迈步跟上。
最后的数千里路程,裘百骸并未选择直线奔赴那远方的灵光巨罩,反而变得谨慎起来,专挑人迹罕至地势复杂的路线行进。
此刻他们沿着一条干涸的古老河床跋涉,绕过几处弥漫着毒瘴的洼地,甚至穿过了一片被雷火频繁击打、焦黑一片的雷击木林。
越是接近玉华坊市,遇到的修士痕迹便越多。有时能看到三五成群的遁光从远方天际掠过,有时能在林间空地上发现临时营地熄灭的篝火残骸,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争夺灵材和旧怨而引发的短暂斗法声响。
每一次,裘百骸都会提前带着三人隐匿起来,直到那些气息远离才重新上路。他那双跳跃着鬼火般光芒的眸子,扫过那些修士时,不带任何情绪,唯有在望向坊市方向时,会掠过难以捕捉的深沉。
洛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明了。这魔头伤势未愈,绝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进入玉华坊市,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来到此地,必有所图,而自己三人,恐怕仍是其达成目的的工具,甚至可能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赶路,当他们翻过一道植被稀疏遍布风化岩的山梁后,眼前的景象再次一变。
远方那巨大的灵光护罩仿佛近在咫尺,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其上流转的复杂符文,以及护罩内隐约传来的的隐约喧嚣。
护罩之外而是逐渐出现了规整的道路,零星的灵田,以及一些依附于坊市生存的小型村落和修士聚集点。空气中弥漫的灵气也明显浓郁、平和了许多。
裘百骸在山梁上驻足,目光沉静的扫视着前方那片相对文明的地带,最终定格在距离坊市护罩约莫五十里外的一处地方。
那是一片地势微隆的丘陵,生长着茂密的墨云竹,丘陵一侧还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位置相对僻静,又能观察到通往坊市主要道路的情况。
“今夜在此落脚。”他沙哑地吩咐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众人下到丘陵,在墨云竹林的深处,寻了一处背风的凹陷地。裘百骸依旧布下那套匿踪敛息的阵法,光芒一闪,将几人的气息与身形彻底隐藏起来。
阵法之内,气氛压抑。
裘百骸盘膝坐在中央,闭目不语,周身气息内敛到了极致,仿佛一块冰冷的岩石。
洛灿拉着阿羽在边缘坐下,自己也立刻开始调息。连续的高强度赶路和时刻保持警惕,让他的精神和灵力都消耗极大。
他一边恢复,一边暗自思忖。玉华坊市近在眼前,但这魔头停在此处,显然不会轻易进去。
阿羽安静地坐在洛灿身边,小手抱膝,看着阵法光幕外摇曳的墨云竹影,眼神有些迷茫,又带着一丝回到人间的恍惚。这月余的经历,对她而言如同漫长的噩梦。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溪流的潺潺声隐约可闻。
忽然,阵法外传来一阵破空之声,由远及近。只见三道颜色各异的遁光,正从坊市方向飞出,朝着他们所在的这片丘陵外侧掠过。看那遁光的凝练程度和速度,至少是筑基期修士。
裘百骸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目光透过阵法光幕,死死锁定那三道遁光,尤其是其中一道气息最为凌厉、带着淡淡金属锐气的青色遁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那三道遁光并未停留,很快便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直到遁光彻底消失,裘百骸眼中的异色才缓缓平复,重新闭上双眼,周身的气息似乎比之前更加冰冷了几分。
夜色渐深,丘陵地带气温骤降,带着寒意的山风穿过墨云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裘百骸依旧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
洛灿也停止了调息,目光落在阵法光幕上。
希望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