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脑中飞速旋转,正欲编造一个合理的说辞,比如声称自己只是偶然得到过周侗大师的一些零星指点,或者干脆坚称是岳飞思师过度产生了幻觉,将这套说辞既能解释武功来源,又能撇清过于密切的师门关系。
然而,她尚未开口,一直凝神细听他们低语的少年岳飞,脸色骤然一变!
他猛地抬起手,示意荣安噤声,那双锐利如鹰的眸子警惕地扫向禅房紧闭的门窗,耳朵微微颤动,似乎在捕捉着外界极其细微的声响。
“不对……”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绷:“外面……太静了。”
方才还能隐约听到的风声、虫鸣,此刻竟完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暴风雨前死寂般的凝滞。连烛火跳跃的光影,都仿佛变得缓慢而诡异。
荣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的特工本能也同时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这种寂静,与之前进入寺院时的异常一脉相承,但此刻更甚,充满了杀机!
“不好!”
荣安与岳飞几乎异口同声低喝道,两人瞬间放弃了之前的争执,身形一动,已默契地迅速靠近护在在了皇帝赵佶的禅房门口。
房中,慧明大师也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白眉下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双手合十,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下一刻。
“咻——嘭——”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夜空,在相国寺上空轰然炸开!
这是进攻的信号!
下一刻,杀声四起!
禅房的门窗在同一时间被狂暴的力量从外部撞碎!
木屑纷飞中,无数道黑影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
他们依旧是那身漆黑的夜行衣,手持奇门兵刃,眼神冰冷嗜血,正是之前在街头刺杀皇帝的那批金国死士!
他们竟然追踪到了这里,并且发动了如此规模的强攻!
“呵!!”
岳飞一声怒吼,声如惊雷,他手中虽无兵刃,但一双铁拳便是最好的武器!
他施展出周侗所传的刚猛拳法,如同虎入羊群,拳风呼啸,每一拳都蕴含着开碑裂石的力量,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两名刺客打得筋断骨折,倒飞出去!
荣安也毫不犹豫,“含沙射影”连连激发,乌芒如雨,精准地射向刺客的眼睛、咽喉等要害,暂时阻滞了他们的攻势。
同时,她拔出腰间的短刃,与试图靠近禅房的刺客近身搏杀。她的招式狠辣高效,完全是战场杀伐之术,与岳飞那堂堂正正的拳法相得益彰,一时间竟守得滴水不漏。
房中的慧明大师长身而起,这位看似垂垂老矣的住持,此刻却爆发出令人惊叹的战斗力!
他宽大的僧袍鼓荡,双掌翻飞,施展的竟是刚猛无俦的少林般若掌法!
掌风过处,空气炸响,中者立毙!
他如同一尊怒目的金刚,牢牢守护在棋盘之侧,那是皇帝最后的核心区域。
然而,刺客的数量远超想象!
他们不仅攻入了这间禅房,寺院各处都传来了激烈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和僧侣的惨叫声!
显然,整个相国寺都陷入了包围和血战之中!
“保护圣人!”
寺内的武僧们怒吼着,挥舞着棍棒、戒刀,与闯入的黑衣刺客浴血奋战。
这些平日吃斋念佛的僧人,此刻为了护卫君王、守护寺院,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牺牲精神。
不断有武僧倒在血泊之中,鲜血染红了青石地板,染红了黄色的僧衣,但他们依旧前仆后继,用血肉之躯阻挡着刺客的脚步。
禅房内的战斗更是惨烈。
岳飞和荣安如同两道坚固的堤坝,死死挡住涌来的黑色潮水。
岳飞身上已多了数道伤口,但他恍若未觉,拳势愈发狂猛,口中不断发出怒吼,仿佛要将对金人的国仇家恨尽数倾泻于拳脚之上!
荣安也是大汗淋漓,呼吸急促,她的短刃已经卷刃,“含沙射影”的箭匣也即将告罄,全凭着一股意志在支撑。
皇帝赵佶何曾见过如此血腥惨烈的场面,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
就在这僵持不下、伤亡惨重的时刻,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禅房那破碎的门口。
他依旧穿着普通的衣物,但脸上……赫然是那张毫无破绽的易容面具!
正是那个与李畴交手、实力深不可测的神秘人!
他的出现,瞬间让整个禅房的空气都凝固了!
那些黑衣刺客看到他,如同见到了主宰,攻势稍缓,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
易容人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被重重保护的皇帝身上,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这佛门清净地,看来也护不住你这条真龙天子。”
慧明大师须发皆张,怒喝道:“孽障!安敢在佛前撒野!”
说罢,身形暴起,般若掌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取易容人。
“大师小心!”
岳飞急呼。
然而,那易容人的实力太过恐怖!
他甚至没有做出太大的动作,只是看似随意地一抬手,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扣住了慧明大师的手腕!
一股阴寒霸道的内力瞬间涌入!
“噗——”
慧明大师如遭雷击,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萎顿在地,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大师!”
岳飞目眦欲裂!
易容人一招重创慧明,脚步未停,继续向皇帝逼近。
岳飞怒吼着冲上前去,将周侗所传的绝学发挥到极致,拳、脚、肘、膝,无所不用其极,如同疯虎般扑向易容人!
“不要硬拼!”
荣安急得大喊,她深知这易容人的可怕。
但岳飞此刻已被怒火和守护之心填满,哪里听得进去?
他的攻击如同狂风暴雨,却都被那易容人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易容人的身法如同鬼魅,招式狠辣刁钻,每每都能在间不容发之际找到岳飞攻势中的破绽,予以重击!
“砰!”
岳飞胸口挨了重重一掌,整个人向后跌飞,口中鲜血狂喷,显然也失去了战斗力。
转眼之间,禅房内还能站着的,只剩下荣安一人!
她手持卷刃的短刃,护在瑟瑟发抖的皇帝身前,面对着那个如同魔神般的易容人以及周围虎视眈眈的黑衣刺客。
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倒在地上的岳飞,挣扎着抬起头,对着荣安,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小……师妹!带……人……走!我……引开他们!”
说罢,他不等荣安回应,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身上重伤,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那易容人,奋力撞了出去,死死抱住易容人!
同时发出一声震天的长啸,吸引着所有刺客的注意,破窗而出!
大部分黑衣刺客立刻朝着岳飞的方向追去。
显然,在他们看来,那易容人和逃窜的皇帝,后者更重要,但岳飞的决死反击也确实吸引了大部分火力。
禅房内,瞬间只剩下荣安、皇帝以及少数几名留守的刺客。
刺客将目光重新投向荣安和她身后的皇帝,一步步逼近。
“放下兵器,或许可以留你全尸。”
为首的刺客,声音没有任何感情。
荣安握紧了手中的短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虽然对这个皇帝有些不屑,甚至还带着点厌恶,但她知道,皇帝若死在这里,天下必将大乱,金人铁骑南下将再无阻碍!
更何况,那个傻小子岳飞用命换来的机会,她不能辜负!
她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所有杂念抛开,眼神变得如同寒冰般坚定冷静。
她回头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皇帝,低声道:“官家,跟紧我!”
说罢,她不再犹豫,主动发起了进攻!
扑向了那几名留守的普通刺客!
短刃翻飞,血光迸溅!
她如同陷入绝境的母豹,以伤换命,用最狠辣的方式,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几名留守刺客尽数格杀!
她拄着短刃,剧烈地喘息着。
就在这时。
“咚——咚——咚——”
相国寺那口着名的“相国霜钟”,竟然被敲响了!
钟声洪亮、悲怆、急促,如同最后的哀鸣与警告,响彻整个汴京的夜空!
这突如其来的钟声,让所有人的动作微微一顿。
荣安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猛地回身,一把拉住几乎吓傻的皇帝,用尽全身力气,撞向了禅房另一侧看似坚固的墙壁——那里,有一个她刚才在警戒时无意中发现的、极其隐蔽的活动暗格!
这应该是皇家寺院为了应对突发状况设置的逃生通道!
“轰隆!”
墙壁向内翻转,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荣安毫不犹豫,拉着皇帝钻了进去!
在她身影消失的最后一刻,她回头看了一眼外面,黑暗瞬间吞噬了两人。
禅房内,只留下满地狼藉、斑驳的血迹、以及那回荡在夜空中,为牺牲的武僧、为引开敌人的少年英雄、也为这风雨飘摇的王朝而鸣响的……悲凉钟声。
密道入口在身后轰然关闭,将外界的杀声、钟鸣与血腥气尽数隔绝。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回荡。
荣安摸索着向前,皇帝赵佶则紧紧跟在她的身后,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摸索了约莫十几步,前方似乎开阔了些许,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气味。
荣安从怀中摸索出火折子,这是皇城司干当官的标准装备之一,她用力晃亮。微弱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这处狭小的密室。
这里似乎是一处废弃的藏经阁或储物间,堆放着一些蒙尘的经卷和杂物,空间不大,但暂时安全。
皇帝一屁股瘫坐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上,再也维持不住天子的威仪,双手捂着脸,肩膀耸动,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今晚接连的刺杀、血腥的场面、忠勇之士的牺牲,显然给这位长期养在深宫、沉浸在艺术世界中的君王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荣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眼前这位失魂落魄的皇帝,心中涌起的情绪复杂难言。
一方面,是难以抑制的厌恶。
她熟读东国历史,深知正是这位君主的昏聩无能、重用奸佞、沉迷享乐,才导致了朝政腐败、军备松弛,使得金人如此猖獗,敢在帝都腹地行刺君王!
那些武僧、那些牺牲的护卫,还有那个引开敌人的傻小子岳飞,他们的血,某种程度上,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吓得瑟瑟发抖的男人而流!
这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愤怒。
然而,另一方面,看着他此刻褪去所有光环、只是一个惊恐脆弱的中年人的样子,心中又有些复杂。他或许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他也是一个人,一个被突然抛入血腥杀戮、直面死亡的普通人。他那份对艺术的痴迷、那份不谙世事的“天真”,在太平年月或许是风流雅趣,在这乱世将至的关口,却成了致命的弱点,也造就了他个人的悲剧。
就在这时,皇帝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茫然和恐惧,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密室的墙壁。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墙壁某一处,那里似乎有一幅模糊的壁画,因为年代久远和光线昏暗,看不太真切。
他像是找到了某种精神寄托,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那幅壁画,声音沙哑而飘忽地说道。
“那……那是仁宗皇帝……在位时,命画院所绘……《万里江山图》的草稿局部……”
荣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隐约能看到壁画上勾勒出的山川河流、城池阡陌的轮廓,虽然简略,却气象万千。
皇帝痴痴地望着那壁画,眼神空洞,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过去:“爷爷他……一生仁厚,励精图治,才有了‘仁宗盛治’……四海升平,万国来朝……那时节,这江山,是何等的稳固,这百姓,是何等的安乐……”
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怀念和憧憬,随即又化为更深的痛苦和迷茫:“可如今……如今……北有豺狼环伺,朝中……朝中亦是人心叵测……朕……朕难道真是昏聩之君,上天才要降下如此惩罚吗?这祖宗留下的万里江山,这亿兆黎民……朕……朕该如何是好……”
他像是在问荣安,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语气中充满了无力感与自我怀疑。
听着他的话语,荣安心中的厌恶感也并未消散。她知道,仁宗皇帝赵祯确实被称为一代明君,其治下是北宋少有的稳定繁荣时期。而眼前的赵佶,空有艺术家的敏感和对自己处境的认知,却缺乏力挽狂澜的魄力与手段。他看到了问题,却无力解决,甚至可能因为自身的性格和用人,让问题变得更加糟糕。
这种清醒的沉沦,比纯粹的昏聩更让人感到悲哀。
“官家……”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声音尽量平静地说道:“现在不是追悔和自责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确保您的安全,然后设法联系皇城司和禁军,肃清叛逆,稳定局势。”
皇帝仿佛被她的声音惊醒,茫然地看向她,又看了看自己沾满灰尘和泪痕的双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疲惫的叹息。
“是啊……安全……朕的安危,如今竟系于你一人之身……”
他苦笑着,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荣安,你告诉朕,这大宋的江山,真的还能……无恙吗?”
他再次看向了那幅模糊的《万里江山图》草稿,眼神中充满了对过往盛世的眷恋,以及对未来深深的恐惧。
荣安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她也无法回答。她只是默默地调整着呼吸,警惕地听着密道外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