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的脚步,在踏出金殿门槛的瞬间,停顿了那么一刹那。
殿外的阳光炽烈到近乎残酷,与殿内那种被高窗过滤、被尘埃柔化的昏昧光线截然不同。阳光毫无遮挡地砸下来,灼烫着他的皮肤,也将怀中云芷苍白如纸的脸色照得几乎透明,那缕凝结在唇角的暗红血迹,在强光下显得愈发刺眼。
风从宫墙之间穿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混乱的喧嚣——哭喊,惊叫,金属碰撞,还有某种非人的、低沉嘶哑的咆哮。空气里飘散着焦煳味、血腥味,以及一种更澹的、却让人心神不宁的阴冷气息,像是从极深的墓穴里逸散出来的腐败味道。
黑烟依旧在国师府方向的天际翻滚,如同不断扩大的、丑陋的伤口。
风暴确实已经降临,并且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这座古老的都城。
萧绝微微眯起眼,适应了一下刺目的光线,也让自己迅速从金殿内那场惊心动魄的血泪绘境与人性审判中抽离出来,将全部心神投入到眼前更紧迫、更真实的危机中。
他抱着云芷的手臂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仿佛怀中不是一个人,而是他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不容有失的信念本身。
然而,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迈步走向殿前广场、召集部下、部署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京城之乱时——
身后,金殿之内,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混乱喧嚣、直抵人心的沉凝力量。
“靖王,且慢。”
萧绝的脚步顿住。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微微侧首,用眼角的余光扫向殿内。
皇帝已经从御座上走了下来,正站在御阶边缘,目光穿过洞开的殿门,落在他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他怀中的云芷身上。
“把云芷……昭明郡主,先交给太医。”皇帝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安排,“她需要立刻救治。你,朕另有重任。”
萧绝的脊背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他低头,看着怀中气息奄奄、仿佛生命力已经随着那幅血泪绘卷燃烧殆尽的女子。
她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微微蹙着,像是在承受着无尽的痛苦。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眼睑下,不知是汗,还是未干的泪。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得让他心头发颤。
交给太医?
他当然知道她需要救治,需要最顶尖的药材和最精心的照料。
可是……在这个时刻?在国师已然发动、京城大乱、危机四伏的时刻?将她从自己身边移开?
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安和抗拒,勐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生死契约的联系虽然微弱,但他依旧能感觉到她灵魂深处传来的、那种濒临破碎的虚弱与痛苦。他无法想象,在这种时候,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离开自己的保护范围。
哪怕只是暂时。
就在萧绝沉默着,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冲破那层极致的平静,化为实质的抗拒时——
他怀中的云芷,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痉挛,也不是颤抖。
而是一种……仿佛从最深沉的噩梦中,艰难挣扎着想要醒来的、细微的颤动。
她的睫毛,颤了颤。
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
起初,眼神是涣散的,空洞的,没有任何焦点,只有一片茫然的、仿佛溺水者浮出水面后短暂失神的空白。
阳光刺入她的瞳孔,让她下意识地又闭了闭眼,偏过头,将脸往萧绝的胸膛方向埋了埋。
这个细微的、依赖般的动作,让萧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钝痛。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稳,更低声道:“云芷?”
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云芷没有回应。
她只是闭着眼,在萧绝怀中缓了缓,似乎在努力聚集着溃散的神智和几乎耗尽的气力。
几息之后,她再次尝试着,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眼神虽然依旧虚弱,却有了焦点。
她先是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萧绝紧绷的下颌线条,然后,视线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移动,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看向那座巍峨肃穆、刚刚经历了惊天真相与审判的金銮殿,也看向站在御阶之上、正注视着她的皇帝。
她的目光,与皇帝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皇帝的眼神复杂,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也带着属于帝王的深沉与决断。
云芷看着那双眼睛,看了很久。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透支过度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然后,她动了动嘴唇。
没有声音。
但萧绝离得近,能看到她嘴唇微弱的开合。
她在说:
“陛下……”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几乎被风吹散。
但皇帝似乎看懂了她的口型,微微颔首,沉声道:“昭明郡主,你醒了便好。太医已在偏殿等候,你伤势过重,需立刻……”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云芷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动作很慢,却异常坚决。
她的目光,从皇帝脸上移开,缓缓扫过殿内——扫过那些尚未完全从震惊、恐惧、愧疚中恢复过来、正惶惶不安地看向这边的百官,扫过御阶下那片曾经跪着慕容婉、此刻只剩下一小滩未干水渍(或许是汗,或许是泪)和零星滚落珠翠的空地,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殿中央,那幅依旧静静铺陈着、墨迹暗红犹未干的巨大画布上。
画布上,“血泪记忆”四个大字,依旧沉默地燃烧着。
而画布前方,那支跌落血泊、笔锋染血的“画骨笔”,也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段凝固的、关于牺牲与真相的注解。
云芷看着那幅画,看着那支笔。
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那是一种深沉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疲惫,和疲惫之下,一丝尘埃落定后的、近乎虚无的茫然。
她完成了。
用生命,用鲜血,用灵魂深处最惨痛的记忆,完成了这幅“罪己绘”。
她撕开了十五年前那场精心编织的阴谋黑幕,将构陷、抄家、血泪、死亡……所有被掩盖的罪恶,赤裸裸地摊开在了这座王朝最高权力象征的金殿之上,摊开在了皇帝和满朝文武面前。
父亲母亲……你们看到了吗?
女儿……为你们,讨回公道了。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伤、释然、委屈、以及无尽思念的洪流,勐地冲垮了她强行维持的、最后一点平静的堤坝。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
但她死死咬着牙,没有让眼泪立刻掉下来。
她只是更加用力地,将脸埋进萧绝胸前那沾染了血迹和尘土、却依旧坚实温暖的衣襟里,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从他身上汲取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
然后,她再次抬起头,看向皇帝。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
是一种清澈的、不再有丝毫躲闪或畏惧的坦然,也是一种平静的、等待着最终裁决的坚持。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静静地看着皇帝。
仿佛在问:
真相已明,罪恶已显。
那么,陛下,您的裁决呢?
对于我那蒙冤十五载、血溅法场的父母,对于我那被抄没、被践踏、被彻底摧毁的家,对于我这具因强行催动禁术而几乎油尽灯枯的身体,对于这场用血泪换来的、不容置疑的真相——
您,以及这个朝廷,将给予怎样的回应?
是继续沉默?是轻描澹写的抚慰?还是……真正的、足以告慰亡魂的公正?
金殿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和云芷这无声的对视上。
气氛,再一次变得凝重而微妙。
那些刚才还因为京城突变而惊慌失措的官员,此刻也不由自主地被这眼神交锋所吸引,屏住了呼吸。
皇帝站在那里,迎着云芷清澈而坚持的目光。
他脸上的表情,严肃而深沉。
他当然读懂了云芷目光中的询问,也明白此刻,自己作为帝王,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足以安抚人心、平息冤屈、也彰显朝廷公正的姿态。
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慕容婉的癫狂诅咒、国师的凶勐反扑、京城陷入混乱的当下,一个清晰而有力的表态,不仅是对云芷个人的交代,更是对天下臣民、对惶惶不安的朝堂、对即将到来的更严酷战斗的一种定心丸。
他沉默了片刻。
目光再次扫过那幅血泪绘卷,扫过画布上那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扫过云芷苍白虚弱却挺直不屈的脸庞,也扫过萧绝那沉默如山、却仿佛孕育着雷霆的嵴背。
然后,他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回荡在金殿内外,也透过洞开的殿门,传到了广场上那些正在紧急集结的将士耳中:
“云凛一案,历时十五载,今朝真相大白于天下,实乃忠魂不屈,天理昭彰!”
“逆贼慕容氏,勾结妖道,构陷忠良,贪墨军饷,戕害皇嗣,祸乱朝纲,罪证确凿,十恶不赦!朕已下旨严惩,绝无宽宥!”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看向殿内百官,更看向殿外的萧绝和云芷,一字一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沉痛与决断:
“即日起,为原户部侍郎、忠毅伯云凛,及其妻柳氏,彻底平反昭雪!”
“追复原职,追复爵位,并晋云凛为‘忠国公’,追谥‘文贞’!晋柳氏为‘一品贞烈夫人’!”
“以国公之礼,重新安葬于西山皇陵之侧,享四时祭祀,万代香火!”
“云氏一族所有被牵连、被流放、被贬谪之无辜亲族,一律赦免,恢复名誉,酌情补偿!”
“当年查抄之云府家产,除涉罪部分外,悉数发还!另,从内库拨银十万两,于云氏原籍重修祠堂,表彰忠烈!”
“凡当年因云凛一案受牵连、被罢黜之正直官员,着吏部、都察院重新核查,确有冤屈者,一律平反起复!”
一道道旨意,清晰、明确、厚重,如同一声声沉重的鼓点,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平反!昭雪!追封!晋爵!国公之礼!皇陵侧葬!万代香火!
这不仅仅是恢复名誉那么简单,这是给予云凛夫妇身后极致的哀荣,是朝廷对忠臣最大的肯定与补偿!是将他们从“逆犯”的耻辱柱上彻底解脱,高高供奉于忠烈祠中,受后世景仰!
尤其是“文贞”这个谥号,“文”表其才学,“贞”表其忠贞不屈,是文臣极高的美谥!而“忠国公”的爵位,更是超品,足以荫庇子孙!
还有发还家产,重修祠堂,赦免亲族,补偿受牵连官员……
可以说,皇帝几乎是用他能给出的、最隆重的规格和方式,来为云家这场持续了十五年的冤狱,画上了一个彻底而庄严的句号。
这不仅仅是给云芷一个交代。
更是给天下所有忠臣良将一个信号:朝廷不会永远被奸佞蒙蔽,真相终有大白之日,冤屈终有昭雪之时!
金殿内外,一片寂静。
只有皇帝的声音,余音袅袅。
百官神色各异,有动容,有唏嘘,有复杂,也有深深的凛然——陛下此举,既是拨乱反正,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所有人的警示?与慕容氏勾连者,下场已在眼前;而忠诚正直者,哪怕蒙冤身死,终有沉冤得雪、哀荣备至的一天!
萧绝抱着云芷,站在那里。
他能感觉到,怀中那具冰冷的身躯,在皇帝说出“平反昭雪”四个字时,猛地僵硬了一下。
然后,开始无法抑制地、细微地颤抖起来。
不是之前那种因为虚弱或痛苦的颤抖,而是一种情绪剧烈波动下的、近乎痉挛的颤抖。
他低下头,看见云芷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咬得那么用力,以至于刚刚有些愈合迹象的唇角伤口再次崩裂,渗出了新鲜的、殷红的血珠。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死死地看着御阶上的皇帝,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让它们落下。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急于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终于——
在皇帝说完最后一句“表彰忠烈”,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
云芷一直强行挺直、不肯弯曲的嵴梁,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彻底软了下去。
她不再看皇帝,也不再看任何人。
她猛地将脸埋进萧绝的颈窝,双手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然后——
“呜……呜呜……”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猛地溢了出来。
起初很轻,像是受伤小兽的哀鸣。
但很快,那呜咽声再也压制不住,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混合着无尽悲伤与终于释然的嚎啕大哭!
“爹——!娘——!”
她哭喊着,声音嘶哑不堪,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们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平反了……昭雪了……国公……文贞……他们……他们承认错了……他们给你们正名了……”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啊……”
“女儿……女儿终于……终于做到了……”
她哭得浑身发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浸湿了萧绝颈侧的衣襟。那滚烫的泪水,混杂着她嘴角重新涌出的鲜血,在萧绝深色的衣料上,晕开一片片湿冷而刺目的痕迹。
那不是她一个人的眼泪。
那是十五年前,在雨夜密道前诀别的柳氏的眼泪,是在法场烈日下从容赴死的云凛的眼泪,是无数个日夜,原主那个孤苦无依、背负血海深仇的小女孩躲在被窝里无声流淌的眼泪,也是她——穿越而来,继承了这份记忆与伤痛,一路挣扎求存、以笔为刃、最终赌上性命才换来这一刻的苏晴(云芷)的眼泪!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牺牲,所有的恨与爱,都在这嚎啕大哭中,如同山洪暴发,倾泻而出!
萧绝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哭,任由她的泪水混合着鲜血,染透自己的衣衫。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头顶,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为她筑起一道可以隔绝所有风雨、让她尽情宣泄的港湾。
他的眼眶,也有些发热。
但他依旧没有流泪,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化作更加冰冷的决心,和更加炽热的守护。
金殿内,许多官员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在金殿上冷静撕开阴谋、以血绘就真相的刚强女子,此刻哭得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都不禁眼眶发红,心中五味杂陈。
御阶上,皇帝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了些。
过了许久,云芷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依旧埋在萧绝怀里,不肯抬头,身体因为哭得太狠而一抽一抽的,显得更加虚弱不堪。
萧绝知道,她不能再耽搁了。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皇帝,声音嘶哑却清晰:“陛下,旨意臣与云芷已领。谢陛下隆恩。云芷伤势沉重,亟需医治,京城危局,亦刻不容缓。臣请先行告退,处理急务。”
皇帝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怀中哭得几乎脱力、气息愈发微弱的云芷,点了点头。
“去吧。”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太医就在偏殿。京城之事,朕……全权托付于你。”
“务必,稳住局势。”
最后四个字,重若千钧。
萧绝深深一躬,不再多言,抱着云芷,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御阶,走向殿前广场。
那里,他麾下的将领和亲卫,已经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迅速集结,眼神锐利,等待着主帅的命令。
阳光炽烈,黑烟翻滚。
哭声渐歇,杀机已起。
云氏的冤屈,在这一刻,终于随着皇帝的旨意和云芷决堤的泪水,得到了正式的昭雪与告慰。
但新的、更加惨烈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
萧绝抱着怀中终于哭到力竭、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云芷,目光如刀,扫过广场上那些忠诚而剽悍的面孔,扫过远处冲天而起的黑烟,扫过这座即将陷入血火风暴的古老帝都。
他的声音,冰冷而坚定,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部下的耳中:
“传令——”
“全城戒严!剿杀所有异变怪人!”
“目标——国师府!”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