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地气彻底通了,靠山屯周遭的山林子,眼瞅着一天一个样儿。杨树毛子跟下雪似的满天飞,甸子里的草绿得晃眼,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也星星点点地开了。赵卫国那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在屯子里引起的轰动劲儿还没完全过去,依旧是孩子们追逐和老爷们儿羡慕的对象。
这天刚吃过晌午饭,日头暖洋洋地照着,赵永贵靠在墙根晒暖儿,手里编着柳条筐。王淑芬和赵母在院子里,一个用铡刀铡着准备沤肥的草,一个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个簸箕,里面是泡好的黄米,正准备包粘豆包。赵卫国把自行车从屋里推出来,用一块软布仔细地擦拭着车架和轮圈,那小心劲儿,比伺候孩子还上心。
黑豹趴在屋檐下,眯缝着眼,尾巴偶尔懒洋洋地甩一下,看着主人忙活。
赵卫国擦完车,支好,走到王淑芬身边,低声说了句:“娘,我下午想去趟公社,买点零碎东西。”
王淑芬头也没抬,继续铡草:“去呗,有车了,方便。”
赵卫国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那个……我想叫上小梅一块去。她之前说想买点毛线,给她娘织件毛衣。”
王淑芬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眼儿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又低下头,用力铡下一刀草:“叫呗,路上看着点车,早点回来。”这年头,年轻男女单独出门,就算是定了亲的,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王淑芬这话,等于就是默许了,心里其实还挺乐意。张小梅那姑娘,勤快、懂事,是她早就相中的儿媳妇。
赵卫国得了准信儿,心里一松,推着车就出了门。他没直接去张小梅家,而是先拐到王猛家,把正躺在炕上哼唧着学骑自行车摔疼了屁股的王猛揪起来,塞给他一个小布包:“猛子,跑个腿,把这包松仁糖给小梅家送去,顺便……咳,就说我车子有空,问她去不去公社。”
王猛揉着屁股,龇牙咧嘴,但一听是这差事,立马来了精神,挤眉弄眼地:“嘿嘿,明白!卫国你就瞧好吧!”一溜烟跑了。
没过多久,张小梅就跟着王猛来了,身上换了件半新的碎花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点羞涩的红晕,手里还提着个小布兜。王猛冲赵卫国做了个鬼脸,赶紧溜了。
“卫国哥。”张小梅声音细细的。
“哎,”赵卫国应着,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他特意在后座上用旧棉花和结实的布条缠了一个厚垫子,坐着能舒服点。“上车吧,咱们早点去早点回。”
张小梅轻轻“嗯”了一声,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后座,一只手紧紧抓着车座下面的铁架子。
“坐稳了啊!”赵卫国叮嘱一句,右脚一蹬脚蹬子,左腿利落地一摆,车子就稳稳地上了路。
这时候的乡村土路,坑洼不平,自行车颠簸得厉害。张小梅一开始紧张得身子绷得紧紧的,随着车子晃动,时不时会轻轻碰到赵卫国的后背,每碰一下,她就赶紧往后退一点,脸更红了。赵卫国感觉到了,故意把车骑得慢了些,也更稳了些,尽量避开那些大坑。
路两边的田里,已经有勤快的人家在收拾地,准备种苞米了。看到赵卫国骑车带着张小梅,都直起腰来看,有的还大声打招呼:
“卫国,带对象去公社啊?”
“小梅,坐稳当点,别摔着!”
“这小伙子真行,车带人,双排座啊!”
善意的哄笑声从身后传来。张小梅把头埋得更低了,耳朵根都红了。赵卫国倒是大大方方地回应着:“啊,去趟公社!二叔您忙着呢!”
等出了屯子,路上人少了,张小梅才渐渐放松下来。风吹着她的头发,路边的田野散发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感觉确实比走路轻快多了。她看着赵卫国宽阔结实的后背,稳稳地掌握着车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和安全感。
“卫国哥,这车……真挺好的。”她小声说。
“嗯,往后方便了。你想去哪,我带你。”赵卫国回道,声音里带着笑意。
到了公社,比预想的时间快了不少。公社的街道比屯子里热闹,供销社里人也多。赵卫国把自行车停在供销社门口,特意锁上了新买的环形锁,这玩意儿在屯里基本用不上,但在公社可得防着点。
走进供销社,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糖果、布匹、煤油和日用品的味道扑面而来。柜台后的售货员依旧表情平淡。赵卫国先是陪着张小梅去了卖毛线的柜台。张小梅仔细地挑着毛线的颜色,捻着线头的粗细,不时小声问赵卫国的意见。赵卫国其实不懂这个,但还是很认真地给着建议。最后张小梅选了一种藏蓝色的毛线,花了三块多钱,小心地放进布兜里。
接着,赵卫国又去买了两瓶“麦精露”(一种当时的果汁饮料),递给张小梅一瓶。他自己则去五金柜台看了看农具,又去副食柜台称了两斤不要票的动物饼干,准备拿回去给弟弟妹妹和黑豹尝尝。
买东西的时候,偶尔能碰到靠山屯或者附近屯子来办事的人,看到他俩,都露出善意的、带着点揶揄的笑容。赵卫国一律点头打招呼,张小梅则红着脸躲在赵卫国身后。这年头,年轻男女大大方方一起逛街,基本上就等于向外界宣告关系了。
从供销社出来,赵卫国看时间还早,又带着张小梅在公社唯一的这条街上慢慢逛了逛。路过公社大院,能看到墙上刷着“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的大标语;路过国营饭店,门口贴着菜单,上面写着“红烧肉八角,米饭一角五分”,里面飘出诱人的香气。
“饿不饿?要不……咱进去吃点?”赵卫国问。他知道张小梅肯定舍不得,但还是问了。
果然,张小梅连忙摇头:“不饿不饿,才吃过饭没多久呢。咱快回去吧。”下馆子对她来说,是件太奢侈的事情。
赵卫国也没坚持,他知道日子要慢慢过。他骑着车,带着张小梅,又在公社转了一小圈,让她多看几眼这相对繁华的景象,然后才踏上了回屯的路。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回去是顺风,骑起来更轻快。张小梅坐在后座上,不像来时那么紧张了,一只手轻轻抓着赵卫国的衣角。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
“卫国哥,”她忽然小声说,“等以后……咱屯子能不能也像公社这么热闹?”
“能,”赵卫国蹬着车,语气肯定,“肯定能。等咱们合作社搞好了,咱屯子会比公社还热闹。”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张小梅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当他们回到靠山屯时,天边还剩最后一抹晚霞。屯口老榆树下,照例坐着些闲聊的人。看到他们回来,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和打趣。
“哟,回来啦!买啥好东西了?”
“小梅,毛线买着称心的没?”
“卫国,这‘专车’接送,美得很吧!”
赵卫国笑着应付,张小梅红着脸,跳下车,跟赵卫国说了一声“俺先回家了”,就低着头快步往家走,那碎花褂子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
赵卫国推着车往家走,心里也甜丝丝的。他知道,经过今天这一趟,他和张小梅的事儿,在屯里就算是彻底公开了,成了大伙儿眼里顺理成章的一对儿。这种感觉,比他重生回来打到的第一头大野猪,还要让他觉得踏实和满足。
王淑芬见儿子回来,往他身后瞅了瞅,没看见张小梅,也没多问,只是说:“锅里有热好的苞米茬子粥,咸菜疙瘩在碗里,快吃吧。”
赵卫国答应着,把买回来的动物饼干拿出来分给眼巴巴的弟弟妹妹,又掰了一小块,丢给摇着尾巴迎上来的黑豹。
晚上躺在炕上,赵卫国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心里盘算着。感情稳定了,下一步,就是带着合作社,带着靠山屯,一步步往前奔了。这辆自行车,载着的不仅是人,更是越来越有奔头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