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那日的震怒，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余波持续荡漾在宫禁之中。接下来的日子，宫内的气氛明显绷紧了许多。巡查的侍卫次数增多，眼神锐利；各宫管事太监训诫下人的声音也严厉了几分；连宫女们走路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交谈声也低不可闻。
坤宁宫虽因马皇后的坐镇尚能保持一份相对的宁静，但那无形的紧张感依旧渗透进来。马皇后眉宇间的忧色未曾褪去，即便对着朱橚强颜欢笑，那笑容底下也藏着沉重。她时常望着宫门方向出神，似乎在担忧着前朝的丈夫，也担忧着这骤然紧张起来的局势。
朱橚严格遵守了蛰伏的指令。他暂停了向小柱子传递任何可能引人注意的信息，只维持着最基础的、近乎本能反应的“信号”（比如对某种颜色衣袍宫女的注视），以确保联系不断即可。小柱子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压抑，行事更加小心谨慎，扫地的动作都透着一股惊惶。
朱橚将大部分精力转向了如何吸引刘纯的注意上。这需要更精巧的设计，不能是明显的“神童”表现，那会引来致命的猜疑。必须是与“药材玩具”一脉相承的、带有孩童探索和模仿性质的、看似无意的流露。
机会伴随着又一次刘纯的定期请脉而来。
这次，刘纯诊脉后，又仔细查看了朱橚的舌苔、指甲，对马皇后道：“娘娘放心，殿下恢复得极好，体内余邪已清，脾胃之气渐复。只需日常饮食精心调理，假以时日，必能康健。”
马皇后松了口气，笑道：“多亏了刘院使妙手回春。只是这孩子依旧不肯好好喝药，倒是把这些药材当成了宝贝。”她指着多宝格里的那些小抽屉。
刘纯抚须一笑：“殿下喜好此道，亦是天幸。药材之物，天地精华所钟，纵是玩耍，沾染些药气也是好的。”他出于职业习惯，又随口考较身旁的药童，“平安，你来看看，殿下这些‘玩物’，你都识得几样？”
那名唤平安的药童闻言，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多宝格，声音虽低却清晰准确地报出：“回爷爷，有枸杞、菊花、甘草、桂圆、红枣、艾叶、陈皮……”他一一指认，无一错漏。
刘纯满意地点点头。
朱橚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他假装被药童的声音吸引，目光跟着平安的手指转动。等到平安说完，他忽然伸出小手，不是去抓那些常见的药材，而是精准地指向了多宝格最角落里一个很少被打开的小抽屉，嘴里发出“呀呀”的声音。
乳母会意，笑着拉开那个抽屉：“殿下是想玩这个了？这可是刘院使上次带来的好玩意。”
里面是几片形状奇特、颜色深褐的干枯切片，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微苦的草木清香。
刘纯看了一眼，笑道：“这是茯苓，利水渗湿，宁心安神的。”
朱橚却似乎对“茯苓”这个名字不感兴趣，小手依旧指着，嘴里模糊地蹦出一个音节：“猪……猪……”
乳母和宫女们都笑了：“殿下怕是想起御膳房的红烧肉了。”
刘纯也莞尔。
但朱橚却固执地摇着头，小手努力地想比划什么，最后似乎有些着急，忽然抓起旁边一小片甘草放进嘴里嚼了嚼，然后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又立刻指着那茯苓，小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做出一个难受的、想呕吐的表情，小眉头紧紧皱着。
这个动作比之前的“指认”要复杂和怪异得多。殿内一时安静下来，众人有些不明所以。
唯有刘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露出一丝惊疑不定。他仔细看着朱橚的动作，又看了看那茯苓，沉吟道：“殿下之意是……吃了甘草，再服茯苓，会……不适？”
朱橚立刻停止动作，眨着大眼睛看着刘纯，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无意义的模仿游戏。
但刘纯的心却掀起了波澜。甘草与茯苓，十八反中明确记载“藻戟遂芫俱战草”，其中“草”即甘草，而茯苓虽不直接在此列，但某些古籍杂论中确有提及，茯苓与甘草配伍，需讲究比例用法，若不当，确有令人膈满闷胀之感，只是常人极少注意此等细微之处！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如何能“模仿”出这等极其专业的药性相悖之象？难道是巧合？
他压下心中惊骇，试探着又拿起一片黄芪，问道：“殿下可知此物？”
朱橚瞥了一眼，似乎兴趣缺缺，扭过头去玩自己的手指。
刘纯不死心，又拿起一片麻黄。
朱橚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然后用手揉了揉鼻子，做出一个畏寒发抖的样子。
麻黄，发汗散寒，宣肺平喘，但其性辛温发散，体虚之人过量用之，确有耗气伤阴之弊，易致表虚不固，畏风畏寒。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刘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行医一生，见过早慧的孩童，但从未见过能对药性有如此……如此近乎本能感应的！这已非“喜好”所能解释，简直是天生药骨！
马皇后见刘纯神色有异，不由问道：“刘院使，怎么了？可是小五有何不妥？”
刘纯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收敛心神，恭声道：“回娘娘，并无不妥。只是……只是殿下于药材一道，似乎……颇有灵性。方才举动，竟暗合些许药理，实在令老臣惊叹。”他不敢说得太明白，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内心的震撼却无以复加。
马皇后闻言，倒是笑了：“是吗？许是他日常看宫女们煎药煮汤，胡乱模仿的吧。这孩子就是心思怪。”她并未深想，只当是儿子有一个可爱的怪癖。
刘纯嘴上应是，心中却绝不信那是胡乱模仿。他看向朱橚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惊奇、探究，以及一种发现璞玉的巨大欣喜。
朱橚心中稍定。他知道，自己在刘纯心中埋下的种子已经发芽。不能急于求成，今日的表现已经足够惊人，再多了恐生变故。他立刻恢复懵懂状态，抓起一个红枣啃了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即兴表演。
此后几次刘纯请脉，朱橚不再有惊人举动，只是偶尔会在刘纯和平安讨论某些药材药性时，表现出异于常婴的“专注”聆听，或者无意识地将药性相合的药材摆放在一起。
刘纯观察着，心中的惊奇与日俱增，对朱橚的兴趣也愈发浓厚。他有时会刻意在朱橚面前讲解一些浅显的药理，观察其反应。朱橚则控制着尺度，偶尔给出一点微小的、似是而非的回应，吊足刘纯的胃口。
与此同时，朱橚也开始留意那个叫平安的药童。
平安人如其名，安静得几乎像个影子。他总是低着头，默默跟在刘纯身后，准备器具，研磨药材，眼神大部分时间都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计，只有在刘纯提问或涉及到药材时，才会闪现出专注的光芒。
朱橚尝试过几次用眼神或小动作吸引平安的注意，但平安似乎极为恪守规矩，从不直视皇子，对他的“暗示”毫无反应。
这条路，似乎比想象中更难。
而宫外的风暴，并没有停歇的迹象。朱元璋似乎铁了心要彻查到底，接连数日气氛凝重。偶尔有消息通过宫女太监的窃窃私语碎片化地传来：某位勋贵家的管家被带走问话了；兵部一位员外郎昨夜未曾归家；皇城司的牢房里似乎关进了新面孔……
恐惧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
这一日，一个更惊人的消息隐约传来：负责督造军械的一位姓胡的官员，在家中暴毙！传言说是“畏罪自尽”，但具体所犯何罪，却无人知晓。
胡姓官员……军械……朱橚的心猛地一沉。他模糊记得，明初似乎确有军械案，牵连甚广。难道父皇此次震怒，根源在此？
这个消息带来的震动远超之前。一时间，宫中有品级的太监宫女都被暗中告诫，谨言慎行。
然而，就在这风声鹤唳之时，朱橚通过小柱子那几乎静默的渠道，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却让他瞬间寒毛直竖的信号。
小柱子按照蛰伏指令，只是日常清扫，不主动打探任何事。但在一次清扫御花园通往北三所的僻静路径时，他在一块假山石下，发现了一小撮特殊的泥土——那不是宫中常见的土，颜色泛红，且夹杂着极细微的、闪亮的金属碎屑！
他记得朱橚曾经让他留意任何“不一样”的泥土或碎屑（这是朱橚早期进行的多种信息识别训练之一），于是本能地用树叶小心翼翼地将那点泥土包好，放在了约定的隐蔽角落。
当朱橚看到那包泥土时，瞳孔骤然收缩。
作为医学生，他对各种物质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那红色的泥土，带着一种熟悉的硫磺和硝石混合后的微弱气味！而那些闪亮的金属碎屑，在阳光下细看，分明是崭新的铁屑！
火药？！军械？！
北三所附近，怎么会出现可能与火药和军械加工相关的痕迹？！那里是冷宫和废弃宫苑所在，人迹罕至！
是有人偷偷在那里处理废弃的火药残渣？还是……那里根本就是一个隐秘的、违反规制的军械改造或测试点？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极其可怕！尤其是在皇帝正严查军械问题的当口！这件事一旦爆发，牵连进去就是粉身碎骨！
小柱子无意中发现的这个线索，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朱橚坐立难安。
他立刻意识到，这个发现绝不能从自己这里泄露出去一丝一毫！他甚至不能再去触碰那个地方，不能有任何探究的举动。
但是，置之不理吗？万一那里真有什么惊天秘密，日后爆发出来，追查之下，小柱子发现泥土的事情会不会被翻出来？届时自己如何解释？
而且，这个秘密本身，是否蕴含着某种巨大的价值或风险？
他需要做出抉择。
是彻底避开这个漩涡，严令小柱子忘记所见，彻底清理掉痕迹？ 还是……冒险利用这个信息，但必须通过一个绝对安全、且能将自己完全摘出去的渠道？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位日渐对他感兴趣的太医正刘纯。
刘纯时常出入宫禁，有时也会被传唤去给一些位份低、居所偏僻的嫔妃或老宫人看病……他，或者他的药童平安，是否有理由、有机会，“偶然”地接近北三所那片区域？
这个念头极其冒险，但潜在的收益也可能巨大。若能借此验证那个秘密，或许能提前预知风险，甚至……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筹码。
朱橚的心跳加快了。他看着多宝阁里那些药材，又想起刘纯那双充满探究和欣喜的眼睛。
或许，可以再“表现”得惊人一点？给刘院使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让他主动带自己去更“开阔”的地方“辨识药材”？
比如，御花园的偏僻角落？甚至……靠近北三所的那些生长着特殊草药的地方？
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开始在朱橚的心中慢慢勾勒。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暗夜中的雏枭，已然嗅到了风中那丝危险而诱人的气息。
他轻轻捏起一片甘草，放入口中，甘甜的味道蔓延开来，却压不住心底那抹冰冷的决绝。
杏林微光，或许可照迷途。 然前路艰险，一步错，便是万丈深渊。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