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咀北侧，鹰嘴崖。
这里不是真正的悬崖，而是一处突兀隆起的石灰岩山包，顶部平坦，三面陡峭，只有南侧有条之字形小路上来。站在顶上，视野极好，向北能看到黑水河弯曲的银带，向南能望见黑山咀方向升起的几道烟柱——那是胡老疙瘩的杰作。
岩顶中央支着一顶伪装网，网下是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几张弹药箱拼成的桌子，几把折凳，一部吱吱作响的手摇发电机，还有三台电台。
小陈蹲在电台前，耳朵上扣着耳机，右手轻轻转动调谐旋钮，左手在摊开的记录本上快速书写。他面前的三台机器各不相同：左边那台是日式九四式六号无线电，体积大，但功率足，用来和联军前指联系；中间是美制ScR-284，缴获的，轻便，但电池不经用，这会儿关机省电；右边最小，是个自制的小玩意儿——用旧收音机改装的接收机，灵敏度不高，但能监听很宽的频段，而且几乎不耗电。
此刻，他正在监听的是敌军常用频段。耳机里充斥着杂音：电流的嘶嘶声，远方的雷电干扰，还有偶尔飘过的、意义不明的摩尔斯电码——可能是友邻部队，也可能是敌人在调试设备。
“小陈，”林锋走过来，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刚烧开的热水，“有动静吗？”
小陈摘下一边耳机，摇摇头：“敌人主台很安静，半小时没发报了。可能是换频了，也可能是……”他顿了顿，“被咱们打怕了，不敢开机。”
林锋喝了口水，没说话。他走到岩顶边缘，举起望远镜看向南方。晨雾正在散去，能隐约看到老鹰沟方向还有淡淡的烟尘——周大海他们得手了。更远处，黑山咀敌军营地一片混乱，车辆乱窜，士兵像蚂蚁一样四处奔跑。
“他们不是怕，”林锋放下望远镜，声音平静，“是在调整。死了团长，断了补给，炮兵哑火……这会儿，他们要么崩溃，要么就会有新的人站出来，重新组织。”
他走回电台前：“继续监听。特别是陌生频段，可能有新指挥官上任，会用新呼号。”
“明白。”小陈重新戴上耳机，手指在调谐旋钮上微微移动，像在抚摸一件乐器。
指挥所里很安静。除了小陈调台的细微咔哒声，就只有手摇发电机的嗡嗡声——那是通信兵在轮流摇，给九四式电台供电。两个参谋在另一张桌子上整理各分队报回来的战况，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做标记。林锋坐在折凳上，闭着眼，像是在休息，但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时间慢慢流过。
上午七点半，太阳完全升起，岩顶开始发热。伪装网挡不住所有的阳光，光斑在帆布上晃动。小陈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没擦，注意力全在耳机里。
突然，他身体一僵。
右手猛地停住旋钮，左手迅速抓起铅笔，在记录本上画下一串点划。
“……滴滴滴……哒……滴滴哒……”
摩尔斯码。陌生频段。信号很弱，断断续续，像是远距离传输，或者发射功率不大。
小陈屏住呼吸，仔细辨认。他的摩尔斯码是林锋亲手教的，速度不快，但准确。林锋说过，战场上，电文内容可以错，但呼号和指令码绝对不能错——那是要死人的。
点划在纸上延伸。他先记下呼号：“K7h”。不是已知的敌军主台呼号，也不是任何友军呼号。然后是指令码：“a3”——加密等级很高。接着是正文，很短，只有两组五位数字：“ ”。
发报结束。信号消失。
小陈迅速译出呼号和指令码，但正文是加密的，他看不懂。他摘下耳机，转身：“支队长，截获陌生电文。呼号K7h，指令码a3，正文两组五码，已记录。”
林锋睁开眼：“方位？”
小陈指了指南方偏东：“信号源大致在那个方向，距离……不好判断，但应该不超过二十里。信号弱，可能是小功率电台，或者地形遮挡。”
林锋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黑山咀向东移动，停在一条标注为“旧驿道”的虚线旁：“这里。黑山咀以东十五里，老鹰沟和黑水河之间。如果敌军新指挥官要建立备用指挥所，或者那支‘猎犬’部队在活动，可能会选这个位置。”
他转身对小陈说：“回电各分队，通报情况。特别是周大海和‘夜莺’，让他们注意东侧动向。另外，尝试监听K7h的后续通讯，如果能捕捉到更多电文，也许能破译他们的密码。”
“是！”小陈立刻开始操作。他先打开ScR-284，用约定好的简码向各分队发报——这种短促通讯不容易被定位。然后重新调回监听频段，耳朵再次贴上耳机。
但那个频段恢复了寂静，只有背景杂音。
上午八点，九四式电台的指示灯突然闪烁——联军前指来电。小陈接报，快速译出，把电文纸递给林锋。
电文很简短：“据悉，敌新六军副师长已抵前线，携特战分队‘猎犬’。你部战果已悉，继续迟滞，为主力争取时间。另，注意空中侦察，敌可能有飞机出动。”
林锋看完，把电文放在桌上，手指点了点“空中侦察”四个字。
“告诉老胡，爆破连行动要更隐蔽。告诉水生和‘夜莺’，注意伪装，别让飞机看到。”他对参谋说，然后又转向小陈，“监听敌空勤频段。如果有飞机来，肯定会和地面联系。”
小陈点头，开始调整接收机。他换上一个自制的环形天线——那是用铜线绕在木框上做的，能提高对空中信号的方向性。旋钮缓缓转动，耳机里传来更多杂音，还有偶尔的、音调很高的调频信号——那是远方民航或气象台的广播，但很快被他滤掉。
上午九点十分，耳机里突然响起一个清晰得多的信号。不是摩尔斯码，是语音！虽然夹杂着静电噪音，但能听出是英语，带美国口音。
“……Fox three, this is Eagle one. over black Ridge, heading 270. No visual contact. over.”
小陈英语不算好，但关键的词听懂了：“狐狸三号，这里是鹰一。飞过黑山脊，航向270。没有目视接触。完毕。”
他猛地抬头：“支队长！敌机通话！一架，呼号鹰一，在找什么东西！”
林锋立刻走到岩顶边缘，举起望远镜看向天空。蓝天白云，暂时看不到飞机。但他知道，飞机速度很快，可能已经飞过去了。
“回复前指，敌侦察机一架，方向西，高度不明。”他语速很快，“另外，继续监听。如果只有一架侦察机，说明敌人还没确定我们的具体位置。但如果他们派更多……”
话音未落，小陈又叫起来：“又来了！另一频段……是中文！”
这次是明语通话，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语气急促：“……猎犬一号，猎犬一号，这里是前指。鹰一报告，黑山脊以北未发现大规模部队。你部可向该区域搜索。重复，可向黑山脊以北搜索。完毕。”
“猎犬一号收到。将向黑山脊以北运动。完毕。”
通话结束。
指挥所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听明白了——敌人的侦察机没发现他们具体位置，但把搜索范围缩小到了黑山脊以北。而“猎犬”部队，马上就要往这个方向来了。
林锋走回地图前，手指点着鹰嘴崖的位置。这里正在黑山脊以北，距离黑山脊主峰不到五里。
“我们该转移了。”一个参谋低声说。
林锋没立刻回答。他盯着地图，脑子里快速计算：如果“猎犬”从东边来，最快也要一个时辰。如果现在转移，指挥所可以安全，但和各分队的通讯可能中断。如果不转移，风险很大，但能保持指挥畅通。
“小陈，”他抬起头，“能干扰他们的通话吗？”
小陈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可以试试！用九四式电台，调到他们的频段，发射杂波信号！但……但那样我们也会暴露位置。”
“暴露就暴露。”林锋说得很平静，“‘猎犬’要找我们，就让他们找。但找的时候，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通联。你干扰他们的通讯，同时监听，如果能诱使他们多说几句，说不定能定位他们的位置。”
这是冒险。但也是机会。
小陈深吸一口气，开始操作。他把九四式电台从接收模式切换到发射模式，频率调到刚才监听到的“猎犬”通话频段。然后，他拿起手键——不是发报，而是按住电键不放，让电台持续发射一个未经调制的载波信号。
“吱——————”
刺耳的、单调的电流声通过电台发射出去，在目标频段上形成强烈干扰。几乎同时，ScR-284的耳机里传来那个南方口音的怒骂：“……怎么回事？！信号干扰！猎犬一号，听到吗？猎犬一号！”
短暂的停顿，然后另一个声音响起，更冷静，但透着不耐烦：“前指，这里是猎犬一号。通讯受到强干扰，建议更换频段。完毕。”
“同意更换。切换到备用频段charlie。重复，charlie频段。完毕。”
“猎犬一号明白。切换charlie频段。完毕。”
通话中断。
小陈松开手键，迅速把九四式电台调回接收模式，同时调整ScR-284的频率——他知道敌军的备用频段大概范围，这是之前从缴获的通讯手册里看到的。
几秒钟后，那个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信号弱了些，但还能听清：“……猎犬各组，按预定方案，向黑山脊以北扇形搜索。注意，敌军可能有通讯干扰设备，保持静默，必要时使用手势。发现敌踪，立即报告。完毕。”
简短的回复陆续传来：“二组明白。”“三组明白。”“四组……”
小陈飞快地记录着这些通话的强度变化。当“猎犬四组”回复时，信号明显强了一截——这说明四组离得更近，可能在东偏北方向。
他把记录本推到林锋面前，手指点着自己做的标记。
林锋看了一眼，点点头：“够了。关闭所有电台，准备转移。”
“不继续干扰了？”小陈问。
“他们知道我们在干扰，就会更小心。再干扰，效果不大，反而浪费电力。”林锋已经开始收拾桌上的地图，“把设备拆了，装箱。我们从北坡下去，沿河谷向西北转移，去二号备用指挥点。”
参谋和通信兵们立刻行动。电台关机，天线收起，发电机停摇。所有文件装进铁皮箱，桌子折起，伪装网收起。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林锋最后看了一眼南方。“猎犬”要来了。但来的不止是“猎犬”。
他转身，跟着队伍开始从北坡下山。
岩顶上只剩下一些脚印和压弯的草茎，很快就会被风吹平。
而电波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