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干净地洒在书桌上,为堆积的文稿、闪烁的屏幕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马骥刚刚结束与出版社编辑的线上会议,就《浪游记》的修改细节达成共识。挂断视频,他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外明净高远的蓝天,一时间有些恍惚。
从最初那个在博物馆对着文物发呆、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归来人,到如今书稿即将付梓、视频栏目稳步发展、文化课程备受好评……不过短短一年多,却仿佛经历了另一场深刻的蜕变。
手指无意识地抚摸胸前,衣料之下,山歌挂坠温润地贴着皮肤。那曾经记录无数惊涛骇浪的纹路,此刻安静蛰伏,如同完成使命的守护者,将全部能量与意义,都交付给了他这个载体。
“此身已是传道人。”
这句话如今再品味,已无丝毫迷茫或自诩,只剩下平静的确认与担当。
他所传之“道”,非儒非道,非释非耶。那是他在时空夹缝中用身体丈量、用心灵咀嚼、用笑泪浸泡过的,关于华夏文明鲜活肌理的“体验之道”;是个体在宏大传统与急速现代性之间寻找安身立命之所的“求索之道”;更是将古老智慧与美,转化为滋养当代人心灵的“创造之道”。
他的“道场”,不在名山古刹,而在方寸屏幕之前、洁白纸页之上、少年们好奇闪亮的眼眸之中。他的“法器”,不是木鱼拂尘,而是键盘、镜头、言语,以及那枚无声见证一切的挂坠。他的“经文”,便是那部笑泪交织的《浪游记》,是那些连接古今的视频与文章。
起身走到书架前,那里整齐排列着穿越归来后购置的各类书籍——从严谨的史籍考据、生动的民俗记录,到古代科技研究、文化哲学论述。它们填补了体验之外的理性认知,让他更清晰地看到自己那场“荒诞”旅程在学术脉络中的独特位置——一次极度个人化、感官化的“田野调查”,一场深入文明历史层的“精神考古”。
书架旁摆放着几个小物件:一块他在陶瓷体验课上亲手捏制、烧制不算成功的陶片,上面有模仿钧窑的釉色;一块从古玩市场淘来的、带有模糊榫卯结构的旧木件;小薇送的仿古书签。这些都是他与“过去”保持连接的温情信物,提醒着他所有感悟的源头。
目光落在电脑旁,那里贴着一张便签,是他自己写下的:“嬉笑怒骂皆文章。”
是的,他的所有创作,无论是书稿中对自己狼狈境遇的自嘲,视频里对古今现象的幽默对比,课堂上用生动故事引发的阵阵笑声,还是文章中对文化困境的严肃批判与深刻忧虑……所有情感的波澜,最终都沉淀为“传道”的文章。
嬉笑,是对那段奇遇中超现实荒诞感的接纳与升华,是与读者观众建立共鸣的桥梁。那些穿错衣服、说错话、闹笑话的片段,让遥远的古代变得可感可知,让厚重的文化多了几分烟火气。
怒骂(更确切地说是深沉的批判与忧虑),是对文明传承中某些断层、异化现象的警觉与反思。当看到传统技艺被粗制滥造的仿品取代,当看到年轻一代对自身文化根源一无所知,当看到优秀的民俗被过度商业化消费,他无法保持沉默。这种“怒”,源于深爱,源于担当,是作为亲历者的责任所在。
而这些,最终都指向“文章”——有价值、能启发思考、能建立连接的文化产品。它们或许不够宏大,却足够真诚;或许不够完美,却足够独特。
他不再是孤独的承载者。通过分享,他找到了同行者。读者观众中,有人因他的视频重新对木工、陶瓷感兴趣,有人开始深入研读地方神话,有老师将他的文章作为课外阅读材料,有家长和他交流如何向孩子讲述传统文化……这些反馈如涓涓细流汇入心田,让他更加确信这条道路的价值。
甚至有年轻学生来信,诉说他们在全球化与本土化之间的身份困惑,询问他当年如何走出迷茫。他总是认真回复,分享心路历程,却从不给出标准答案,只是鼓励他们去阅读、体验、思考,找到属于自己的“青山”与“故乡”。
他发现,自己真的成了“传道人”,传递的并非某种教条,而是一种可能、一种视角、一种温度,一种对自身文化根脉的珍视与创造性转化的信心。
夕阳西斜,将房间染成温暖的橘红色。马骥坐回书桌前,打开《浪游记》的终章文档,指尖在键盘上敲击:
“……当我最后一次抚过那枚变得温润平凡的挂坠,我知道,这场始于‘山歌寥哉’的漫长浪游,终于要在文字的港湾暂时靠岸了。但浪游的灵魂,从不真正停歇。我将带着纹路里的星空,袖袍间的风尘,笑泪中的感悟,继续行走于这个同样精彩也充满挑战的时代。”
“我不是历史的复读机,也不是文明的守墓人。我愿做一座桥,或许简陋,却试图连接古老的河岸与崭新的堤防;我愿做一扇窗,透过它,或许能瞥见另一个时空的烟火,照见我们自身来路的微光;我更愿做一个真诚的讲述者,将那些跨越千年的相遇、碰撞、理解与感动,以这个时代能听懂的语言,再说一遍。”
“此身已是传道人,嬉笑怒骂皆文章。这文章,写给过往,写给当下,也写给所有在文化长河中寻觅自我坐标的、孤独而又不孤独的灵魂。”
“浪游记,暂歇。而山歌,永远寥哉,永远传唱。”
郑重敲下最后一个句号,保存文档。巨大的完成感与淡淡的怅惘同时涌上心头。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关闭电脑。
夜幕降临,城市灯火次第亮起。走到阳台仰望夜空,今夜星空不算明朗,但他知道,那些照亮过无数古人的星辰依然高悬。而他胸中那片由挂坠纹路化成的星图,正与它们、与脚下这片土地上绵延不绝的文化灯火,交相辉映。
此身所在,即是道场;此心所向,便是文章。一段传奇的浪游结束了,但一个传道人的旅程,才刚刚步入更加宽广的江湖。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