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黎的手掌贴在井沿上，指尖传来一阵刺痛。那不是烫，也不是冷，像是有东西顺着皮肤往里钻。他没有缩手，反而把五指张开，用力按了下去。
井壁上的符文开始发亮，一道道红光顺着纹路爬上来，缠上他的手臂。他能感觉到体内的金纹在颤抖，像是要炸开，又像是被什么压着动不了。
沈照的血还在地缝里渗着，闻人烬爆符留下的朱砂灰也未散尽。这两股气息混在一起，忽然在井口下方撞出一点微弱的震感。那一瞬，镇魂柱嗡了一声，插在地上的部分轻轻晃了晃。
陈九黎猛地抬头。
记忆来了。
不是碎片，不是闪回，是一整片天塌下来。
暴雨夜，海浪拍碎山崖，一口古井从地下升起。他站在井边，身穿玄色长袍，腰间悬剑，身后站着千军万马般的神将。井里伸出一只巨爪，漆黑如墨，指甲长达三尺。他抬手一斩，龙吟响彻天地，那只手当场断裂，坠入深渊。
画面再转。
一个男人跪在井口，满脸是血，手里捧着一块玉佩。他哭着喊：“我愿以血脉为祭，只求留一线生机！”陈九黎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剑，连人带玉佩一起斩落。井口合拢，封印落下，天地归于寂静。
他知道了。
他知道他是谁。
他也知道这口井关的是什么。
“原来是我自己。”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地宫都静了一瞬。
井下的黑雾突然翻滚起来，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条铁链从井底缓缓升起，粗如拇指，上面挂满暗红色的符纸，每一张都在燃烧，却没有化成灰。
镇魂链。
这才是真正的锁。
陈九黎松开井沿，转身走到镇魂柱前。他抓住柱身，用力拔起。这一次，柱子没那么容易出来。它像是长进了地里，纹丝不动。
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柱顶。
金纹猛然亮起。
不只是眼睛，是他全身的皮肤下都浮出了金色的纹路，像龙鳞一样一片片展开。他的手指变长，指甲变得尖锐，脊背弓起，整个人开始离地而起。
一声龙吟从他喉咙深处爆发。
不是吼，不是叫，是某种不属于人间的声音。整个地宫的石板都在震动，裂缝中喷出黑气，又被这声龙吟直接震散。
他化作了龙。
金色的巨影盘踞在井口上方，龙头低垂，双眼如熔金。龙尾一扫，镇魂链应声而断，那些燃烧的符纸瞬间熄灭，飘落在地。
井口炸开了。
黑色的水柱冲天而起，高达数十丈，撞上地宫穹顶后四散飞溅。水里夹杂着骨头、头发、残破的衣物，还有无数张扭曲的脸。它们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随着水流翻滚。
水落之后，井中出现了一条蛟。
双头，通体漆黑，鳞片泛着油光。两个脑袋分别朝向两边，嘴里吐着绿色的雾。它一出来就张开大口，朝陈九黎扑来。
“你当年能压我，现在不过是个轮回残魂！”其中一个头吼道，“你以为你还是龙王？你连人形都站不稳！”
陈九黎没有回应。
他只是张开了嘴。
一道金火从他口中喷出，笔直地射向双头蛟的胸口。那火不闪不避，也不扩散，就像一根烧红的铁棍，直接捅穿了它的身体。
双头蛟惨叫起来。
叫声还没结束，它的身体就开始焦化。从被击中的地方开始，皮肉迅速变黑、卷曲、脱落，露出下面森白的骨头。火势沿着它的躯干蔓延，两个头同时挣扎，嘴巴大张，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几息之间，它变成了一具焦炭。
轰的一声，砸进井里，激起一片黑水。
陈九黎的龙影缓缓缩小，重新化为人形。他单膝跪在井边，一只手撑着地面，呼吸沉重。汗水顺着额角流下，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点。
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不是因为井水，是因为体内蒸腾的热。那股热还在烧，从心口一直蔓延到四肢。他知道这还不是结束。
井底还有动静。
焦臭味没有散，反而越来越浓。水面上漂着一层油状物，正慢慢聚拢，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陈九黎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汗。他的左眼金纹还在，但颜色浅了很多。他能感觉到力量在流失，刚才那一击几乎耗尽了所有。
但他不能倒。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走回镇魂柱前。这一次，他没有把它插进土里，而是双手握住柱身，将它横放在井口上方。
“你还想出来？”他盯着井面，“那就先过我这一关。”
水面轻微晃动了一下。
那个轮廓停住了。
陈九黎站着没动，目光死死盯着井口。他的手指紧紧扣住镇魂柱，指节发白。他知道里面的东西没死，也不可能死。这种级别的邪祟，焚其身，灭其形，只要怨念不散，就能再聚。
他需要时间。
也需要帮手。
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守在这里。
沈照和闻人烬不见了。
不是离开，是被什么东西带走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只知道刚才还听见她们的脚步声，现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不想分心。
但心跳越来越快。
井口的水又开始冒泡。这一次不是剧烈喷涌，而是缓慢地、一圈圈地荡开。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深处浮上来。
陈九黎把镇魂柱往前推了一寸。
柱子压在井沿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水面上的油状人形忽然抬起了头。
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平面。但它转向陈九黎的方向，像是在看他。
陈九黎没有退。
他抬起右手，指尖划过左手手腕。血流了出来，滴在镇魂柱上。柱身吸收血液的速度很快，七颗黑晶同时亮了一下。
“你要出来，可以。”他说，“但我告诉你，不管你是什么，不管你藏了多少年，今天——”
他话没说完。
井底突然伸出一只手。
苍白，瘦长，指甲乌黑。它抓住井沿，另一只手也跟了上来。接着是肩膀，脖子，最后是一张脸。
那张脸和他一模一样。
只是眼神不同。
陈九黎看着另一个自己从井里爬出来，站在对面，嘴角慢慢扬起。
“你说你是龙王？”那人开口，声音和他完全相同，“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怕？”
陈九黎没说话。
他的手还按在镇魂柱上，血继续往下滴。但他发现，自己的呼吸变重了。不是累，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动摇。
对面的“他”向前走了一步。
脚踩在地上，却没有声音。
“你忘了太多事。”那人说，“你甚至不记得她是谁。”
陈九黎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谁？”
“你封印我的那天。”那人停下脚步，距离他只有三步远，“有个女人，在井边哭了整整七天。你没回头，是不是？”
陈九黎的视线晃了一下。
记忆深处确实有个影子。穿着白衣，站在雨里，抱着一块破碎的玉佩。她在喊他的名字，但他听不清。
“你把她也杀了。”那人轻声说，“因为你怕她唤醒你的人性。”
陈九黎猛地抬头。
“放屁！”
他一拳打出。
拳头带着风，砸在那人的脸上。
对方没有躲。
脸被打得侧过去，但立刻就转了回来，嘴角裂开，流出黑色的液体。
“打得好。”那人笑了，“继续打，打死我，你就安心了。”
陈九黎喘着气，站在原地。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他。
但这话太准了。
准得让他心口发闷。
井里的水又开始上升。
一圈圈波纹扩散开来，映着镇魂柱的光，像某种符咒正在重启。
陈九黎握紧柱子，一步步后退。
对面的“他”没有追，只是站在井边，静静地看着。
“你不该回来的。”那人说，“有些门，打开一次就够了。”
陈九黎靠在墙边，手里的镇魂柱微微发烫。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要么他把这东西重新压回去，要么它会带着更深的恨意爬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伤口。
血还在流。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抬起头，直视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存在。
“你说我不该回来？”他声音沙哑，“那你告诉我——”
他举起镇魂柱，指向对方。
“既然我这么怕，为什么我还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