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彦定下奇谋的五日后,剑阁关前的官军大营,一改往日的沉闷,骤然变得喧嚣起来。
战鼓擂动,号角连营!数以万计的官军将士在关前列成严整的阵型,刀枪如林,旌旗蔽日。数十架新赶制的硕大云梯、冲车被缓缓推至阵前,更有数百架改进后的重型床弩被架设在高处,寒光闪闪的弩箭对准了雄踞山巅的剑阁关城。
英国公张辅与龙骧卫将军常胜,顶盔贯甲,端坐于中军帅旗之下,神情肃穆。随着常胜一声令下,震天的喊杀声骤然爆发!数以千计的官军士卒,扛着云梯,如同潮水般向着剑阁关发起了凶猛的冲击!
关城之上,叛军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规模攻势吓了一跳,警钟长鸣,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砸下,箭矢密集地倾泻而出。冲在最前面的官军士卒不断有人中箭、被滚石砸中,惨叫着从陡峭的山坡上滚落,战况看似异常激烈。
然而,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蹊跷。官军的攻势虽然看起来凶猛,但真正的精锐并未投入,冲击的部队在接近关墙、承受了第一波猛烈打击后,便似乎后劲不足,很快在将领的指挥下交替掩护后撤,并未进行不计代价的亡命攀登。那些看似威猛的攻城器械,也大多停留在叛军远程火力的边缘,并未真正抵近关墙进行破坏。
这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佯攻”。
目的并非破关,而是造势,是示强,是让关内的徐奎确信,官军已经失去了耐心,准备不惜代价从正面突破!
果然,剑阁关内,叛军主帅徐奎在亲兵的簇拥下登上城楼,望着关下“声势浩大”却“雷声大雨点小”的官军,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哼!还以为这陈彦有什么通天本事,原来也不过是个莽夫!竟想强攻我剑阁天险?真是找死!”徐奎捋着短须,对左右将领下令,“传令下去,给本帅狠狠地打!但不必惊慌,官军这是黔驴技穷了!他们耗不起!各军严守岗位,没有本帅命令,谁也不许擅自出关追击!我们就倚仗天险,耗死他们!”
“是!大帅!”众将轰然应诺。在他们看来,官军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只要坚守不出,胜利必然属于己方。徐奎更是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剑阁正面,不断调派兵力加强这里的防御,准备给“狂妄”的官军一个“惨痛教训”。
就在剑阁关前杀声震天、吸引了叛军所有注意力之时,一支规模不大、却极其精悍的队伍,正悄无声息地远离主战场,向着西南方向的崇山峻岭潜行。
这支队伍约千人,人人轻装简从,只携带必要的兵刃、十日干粮、绳索、斧凿工具以及部分轻便的火雷、弩箭。他们行动迅捷,纪律严明,如同一群沉默的猎豹,穿梭在密林山道之间。为首一人,身形挺拔,目光锐利,正是征西大将军陈彦!
陈彦深知“暗度阴平”的关键在于隐秘与速度。他们昼伏夜出,避开所有可能的叛军哨卡和山民村落,直扑那条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险路——阴平古道。
数日后,队伍抵达了古道的起点。 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将士们,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哪里还有什么“路”?映入眼帘的,是近乎垂直的悬崖峭壁,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峡谷,是密不透风的原始丛林。所谓的“古道”,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被苔藓和藤蔓覆盖的石阶痕迹,以及一些早已腐朽、摇摇欲坠的古老栈道木桩。山间云雾缭绕,猿啼兽吼之声不绝于耳,充满了原始、荒凉的危险气息。
“大将军,这……这真的能走吗?”一名亲卫看着脚下万丈深渊,声音有些发颤。
陈彦神色凝重,但目光坚定:“路是人走出来的!邓艾当年走得,我们为何走不得? 开工!”
他身先士卒,将绳索捆在腰间,另一头系在坚固的岩石或大树上,然后拔出佩刀,砍断挡路的荆棘藤蔓,小心翼翼地踏上那些残破的石阶。遇到栈道完全毁坏的地段,他便指挥士兵们利用带来的工具,就地砍伐树木,搭建简易的桥梁或修复栈道。
“小心落石!”
“这边,把绳子固定好!”
“来几个人,把这段塌方的路清出来!”
陈彦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他变成了一个熟练的工兵头领,时而挥斧砍树,时而肩扛木料,时而指挥固定绳索。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手掌磨出了水泡,但他毫不在意。将士们见主帅如此,无不深受鼓舞,那一点对险境的恐惧也被抛到脑后,纷纷奋力开路。
每一步都充满了危险。 不时有碎石从悬崖滚落,有士兵脚下一滑,若非腰间绳索拉住,便会坠入深渊。修复栈道更是惊心动魄,脚下是云雾缭绕的深谷,每钉下一根木桩都需万分小心。整整花了三天时间,他们才艰难地通过了阴平古道最险峻的初始路段。
当队伍终于走出那段令人胆战心惊的古道,所有人都以为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再次心头一沉。
一座更加庞大、更加幽深、仿佛无边无际的莽莽群山横亘在面前,茂密的原始森林像一张巨大的绿色毯子,覆盖了所有的山岭,看不到尽头。这便是地图上标注的无人区。
陈彦深吸一口气,没有犹豫,下令道:“进山! 保持队形,注意警戒,相互照应!”
队伍再次启程,一头扎进了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
这里的艰难,与悬崖峭壁又是另一种滋味。参天古树遮天蔽日,林中光线昏暗,空气潮湿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脚下是厚厚的、腐烂的落叶层,泥泞难行,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而最让人不堪忍受的,是无处不在、防不胜防的蛇虫鼠蚁。
硕大的山蚂蟥能透过衣物的缝隙钻进去吸血,被发现时往往已吸得滚圆;成群的花斑毒蚊嗡嗡作响,如同乌云般扑来,被叮咬后立刻鼓起又红又肿的大包,奇痒无比,抓破了便流脓水;更有色彩斑斓的毒蛇潜伏在落叶下、树枝上,稍有不慎便会遭到袭击,已有数名士兵被咬伤,虽经随军郎中急救保住了性命,却也虚弱不堪。夜间,各种不知名的毒虫更是疯狂肆虐,搅得人无法安眠。
陈彦自己也备受煎熬,手臂、脖颈上布满了蚊虫叮咬的红肿,奇痒难忍。但他更忧心的是队伍的状况。将士们虽然悍勇,但何曾经历过这等恶劣的环境?很快,便有人开始出现状况。有的因蚊虫叮咬引发高烧,胡言乱语;有的因误食有毒野果或喝了不洁的生水而上吐下泻,脱水严重;还有的似乎是对林中的瘴气过敏,浑身起满红疹,呼吸急促。
病倒的士兵越来越多,队伍的行进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压抑的呻吟声和咳嗽声不时响起,士气也开始有些低落。
这天傍晚,队伍在一处相对干燥的山脊上扎营。 陈彦正与几名将领查看病患情况,安排郎中用药,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呕吐声,似乎比其他人更严重些。他皱了皱眉,循声走去。
只见一名身材略显单薄、脸上涂着泥污、穿着普通士卒号衣的年轻人,正靠在一棵树干上,剧烈地咳嗽着,身体蜷缩,呕吐出一些黄水,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滚烫。
陈彦觉得此人有些面生,奇兵队伍是他亲手挑选,虽不敢说每个人都认识,但大致轮廓都有印象。他走近几步,借着篝火的光亮仔细一看,心中猛地一沉!
尽管对方脸上涂满泥污,刻意低着头,但那依稀的眉眼轮廓……陈彦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他猛地蹲下身,不顾对方躲闪,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擦去一些污渍。
一张虽然因病痛而扭曲、却依旧能辨认出的、年轻而带着几分贵气的脸庞,映入眼帘——竟然是新任蜀王赵元启!
“元启?!怎么是你?!”陈彦又惊又怒,压低声音喝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会在此?!胡闹!简直是胡闹!”
赵元启见身份被识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剧烈的咳嗽淹没,他虚弱地抓住陈彦的手臂,气若游丝:“大……大将军……咳咳……我……我混进来的……我……我要亲手……咳咳……为父王……报仇……我不能……不能在后面……干等……”
话未说完,他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几乎昏厥过去,额头烫得吓人。
陈彦又气又急,更是担忧不已!蜀王万金之躯,竟然混入这支九死一生的奇兵队伍,还在这蛮荒之地病倒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向皇帝交代?如何向死去的蜀愍王交代?
“你……你!”陈彦气得一时语塞,但看着赵元启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终究不忍再斥责。他立刻对身旁的亲卫低吼:“还愣着干什么!快!把……把他抬到我的帐篷边!小心点!立刻去请军医!用最好的药!快!”
亲卫们也认出了蜀王,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小心翼翼地将赵元启抬走。
陈彦站在原地,看着摇曳的篝火,心中一片混乱。蜀王的意外出现和重病,打乱了他的节奏,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和变数。
“停止前进!”陈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果断下令,“全军在此休整!郎中,集中所有药材,全力救治病患,尤其是……”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那个重病的士卒,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治好! 其他人,加强警戒,寻找干净水源,多燃艾草驱虫!”
他亲自去安顿赵元启,看着郎中为他诊脉、喂药,心情沉重。阴平古道已然闯过,但这片夺命的原始森林和蜀王的重病,成了横亘在他们与目标江油城之间的又一道鬼门关。 计划远远没有想象中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