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些时日那场因话本子引发的“小小风波”平息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与温馨。几位哥哥们经过一番“努力表现”,总算重新赢得了夫人们的笑颜,院子里再次充满了孩子们嬉闹和大人谈笑的声音。
然而,在这片祥和之下,苏浅浅却连续几日感觉有些异样。
一种莫名的烦躁感如同潮湿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头。看什么都不太顺眼,连平日里觉得清脆悦耳的鸟鸣,此刻听着也有些聒噪。身上也懒懒的,提不起什么精神,小腹处隐隐传来一种熟悉的、下坠似的酸胀感。
这种熟悉感让她心头猛地一跳,随即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
自从那年,失足跌入那刺骨的冰湖之后,被救上来的她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身子却落下了严重的寒症。最明显的便是,那每月如期而至的葵水,自此便断绝了踪迹,再未造访。起初她还存着几分希望,暗中调理,但十年过去了,依旧毫无动静。她虽表面豁达,但内心深处,何尝不曾为此黯然神伤?作为一个女子,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终究是一道难以愈合的创痕。时间久了,她也渐渐死了心,只当自己这身子已是如此,平日里更加注意保暖,避免寒凉。
所以,此刻这熟悉的腹胀和烦躁,她只以为是近日天气转凉,自己不慎受了寒,或是前些日子跟着孩子们跑闹,有些累着了。
“大概是秋燥吧,喝点热茶暖暖就好了。”她对自己如是说,并未十分在意。
可到了这日午后,那腹部的隐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逐渐加剧起来。从最初的酸胀,变成了清晰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她小腹里狠狠攥紧、揉搓。冷汗细细密密地从额角渗出来,脸色也渐渐失去了血色。
她强撑着坐在窗边,想借看书转移注意力,但书页上的字迹却模糊晃动,根本无法入眼。那疼痛如同潮水,一波波涌来,势头越来越猛。一种久违的、带着腥气的热流似乎正试图冲破某种禁锢,在体内汹涌奔腾。
前世的记忆碎片骤然闪现——那是每个月的那么几天,她也会这样疼得蜷缩在床上,抱着热水袋,靠止痛药度过。
不,不可能……都十年了……怎么会……
她还在下意识地否定,但那越来越剧烈的、熟悉到刻骨铭心的痛感,以及身体内部那种即将“决堤”的预感,让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难道……真的是……?
这个念头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喜悦,反而夹杂着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十年了,她几乎已经习惯了那片身体的“死寂”,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汹涌的“复苏”,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让她措手不及。
疼痛还在升级,如同有刀子在腹内翻搅。她终于支撑不住,伏倒在软榻上,双手死死按着小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牙齿紧紧咬着下唇,试图抑制那即将脱口而出的痛吟,唇上已然留下了深深的齿印。
“主子,您怎么了?”贴身伺候的婢女发现了她的异常,见她脸色惨白如纸,满头冷汗,吓得惊呼出声。
“没……没事……”苏浅浅想摆手,却发现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发黑,耳畔婢女焦急的呼唤声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那剧烈的疼痛仿佛达到了一个顶点,猛地炸开!伴随着一阵强烈的晕眩和体内某种屏障被彻底冲开的感知,她眼前彻底一黑,最后一丝意识也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整个人软软地瘫倒下去,失去了知觉。
“主子!”
“郡主!”
“快来人啊!郡主晕倒了!”
婢女凄厉的呼喊声瞬间划破了苏家老宅的宁静。
最先冲进来的是就在附近的老夫人和文氏、柳氏几位长辈。她们看到苏浅浅毫无生气地倒在榻上,脸色灰败,冷汗浸湿了鬓发,皆是吓得魂飞魄散。
“浅浅!我的浅浅啊!你这是怎么了?”苏老夫人扑到榻边,声音颤抖,老泪纵横。
文氏还算镇定,一边扶住婆婆,一边急声吩咐:“快!快去请杭少爷过来!快去禀报老爷和各位少爷!”
整个苏家老宅瞬间乱作一团。脚步声、惊呼声、催促声交织在一起。
在院子里练武的苏新和苏寒闻讯,如同两道疾风般冲了进来,看到妹妹的模样,皆是面色大变,苏新一把将苏浅浅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迅速地送往她的卧房。苏寒则立刻转身去催请苏杭。
苏景、苏云、苏舟等人也纷纷从各处赶来,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担忧。孩子们被这紧张的气氛吓到,不敢再嬉闹,乖乖地被乳母带到一旁。
苏杭提着药箱,几乎是跑着进来的。他顾不上行礼,立刻坐到床边,三指搭上苏浅浅冰冷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脉象,让他先是猛地一怔,随即眉头紧紧蹙起,仔细探察良久,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震惊,逐渐转变为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深深的忧虑交织的复杂神色。
“杭儿,浅浅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快说啊!”苏老爷子也被惊动了,在苏靖和的搀扶下赶来,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
苏杭收回手,深吸一口气,看向满屋子焦急的亲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哑:“祖父,父亲,母亲……浅浅她……她这是……天癸至了!”
天癸至?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苏杭指尖下那预示着“天癸至”的脉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家众人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狂喜与担忧尚未完全消化,一段被刻意尘封、却始终沉甸甸压在部分人心头的往事,也随之被猛地掀开,露出了内里血淋淋的伤痕。
苏屹安扶着几乎站不稳的妻子柳氏,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柳氏怔怔地看着床上女儿苍白如纸的脸,听着苏杭那句“天癸至”,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在丈夫怀中,积蓄了十年的愧疚、心痛与后怕,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浅浅啊……”柳氏再也抑制不住,埋在丈夫胸前,哭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悔恨,“若不是因为我……若不是因为我当年……”
“十年了……屹安,十年了啊……浅浅她……她终于……”柳氏泣不成声,语无伦次,“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我们的女儿……”
苏屹安紧紧抱着妻子,这个在商场上沉稳果决的男人,此刻也是眼圈泛红,声音沙哑地安慰:“不怪你,谁也不怪……那是意外……如今浅浅好了,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我们该高兴,该高兴……”
而在房间角落,一个十岁左右、穿着青色棉袍、面容清秀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男孩,正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就是苏睦宁。
从他有记忆起,他就知道,自己的出生,伴随着姐姐的一场大劫。
他并非从家人的责骂中得知,而是从母亲看着姐姐时那无法掩饰的心疼与愧疚,从父亲偶尔望着他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从下人们窃窃私语中流露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因为他的出现,母亲孕期晕倒。
——因为母亲晕倒,姐姐心急奔跑,失足落入冰湖。
——姐姐因此身染重寒,十年月信不至,无法像正常女子一样生育。
他是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吗?不,家人待他很好,衣食无忧,也送他上学堂。但他能感觉到,那份好里,总隔着一层什么。尤其是母亲,对他总是小心翼翼的,那份疼爱背后,似乎总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指向了他尚未出世时,就间接造成的、对姐姐的伤害。
所以,他从小就异常懂事,异常努力。他从不顽皮捣蛋,读书格外用功,小小年纪便考取了童生,因为他想快点长大,快点变得有本事。他内心深处有一个执念:他要弥补,要帮助姐姐。姐姐因为他的到来失去了健康,那他就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姐姐,让姐姐以后能过得更好。
他谁也不怪,不怪母亲当年的晕倒,不怪姐姐当年的“不小心”,更不怪命运的无常。他只怪自己,为何要以那样一种方式来到这个世上,给最亲的姐姐带来了如此深重的苦难。
此刻,听到姐姐因为月信复来而痛晕过去,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苏睦宁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既为姐姐身体可能康复而感到一丝隐秘的喜悦,又因为这康复过程的痛苦而心疼不已,更因再次印证了自己确是这一切的“源头”而心如刀绞。
他悄悄退到更阴影的角落,抬起袖子,飞快地抹去眼角的湿润,然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他知道,此刻他不能添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努力,更快地成长为一个可以依靠的男子汉。
十年阴霾,似乎因为苏浅浅身体的这一丝“复苏”的迹象,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阳光尚未完全透入,但希望的种子已经埋下。柳氏积压十年的痛哭,是忏悔,也是释放;苏睦宁沉默的愧疚与决心,是负担,也是动力。这个家,因为这份深藏的创伤与突如其来的转机,情感变得更加复杂,却也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床上,等待着苏浅浅从昏迷中醒来,等待着命运给出的最终答案。
不过,”苏杭话锋一转,神色又变得凝重起来,“眼下情况仍不容乐观。她气血两虚,此次月事又来得凶险,疼痛剧烈,失血恐怕也不会少。需立刻用药,温经散寒,活血化瘀,同时大补气血,固本培元。接下来几日,需得精心照料,万不能再受凉受累,情绪亦不能有大的波动。”
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开口!”苏景立刻道。
“我这就去准备最好的炭火,把屋子烘暖!”苏舟转身就去安排。
苏云则沉声道:“我守在外面,绝不让人打扰浅浅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