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正国的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艺术品。
高小琴。
这三个字,就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是他祁同伟在阳光下,唯一见不得光的影子。
钟正国说得没错,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承认,是自寻死路。
否认,是欲盖弥彰。
钟小艾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她看着父亲,又看看祁同伟,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她从未觉得自己的父亲如此陌生,如此冷酷。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钟正国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不疾不徐。
他在等。
等这个年轻人缴械投降。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祁同伟即将崩溃的时候,他却忽然抬起了头。
他脸上的汗水不见了,那股子惊惶和狼狈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出奇的平静。
他甚至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带着些许自嘲的笑容。
“钟书记。”
他开口了,语气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您的问题,我回答不了。”
钟正国呷茶的动作顿住了,眉毛微微一挑。
祁同伟继续说道。
“因为这本就是一本烂账,一本我自己都算不清的烂账。”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狡辩,而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摊牌。
“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直视着钟正国,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悍然,反而多了一丝探究。
“晚辈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钟书记。”
钟正国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来了兴趣:“哦?你说。”
“我刚才看您,气色红润,步履稳健,说话中气十足。”
祁同伟不紧不慢地说道,像是在聊家常。
“这个年纪,能有您这样的身体底子,真是让人羡慕。”
这突如其来的恭维,让钟小艾和她母亲陈蕙兰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路数?
服软了?
可看着不像啊。
钟正国不动声色,淡淡道:“人总是要服老的,平时多注意一点罢了。”
祁同伟点点头,然后,他问出了那个让整个客厅空气再次凝固的问题。
“那不知道……您在工作上,这么多年,有没有遇到过什么‘意外’?”
“意外”两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又无比清晰。
话音落下。
钟正国脸上的那份云淡风轻,瞬间僵住了。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猛地眯起,死死盯着祁同伟。
如果说刚才他是用纪律这把刀架在祁同伟脖子上。
那现在,祁同伟就是用同样的方式,不动声色地,递了一把刀鞘回去。
什么叫“意外”?
是走路摔了一跤,还是喝水呛了一口?
都不是!
到了他这个位置,真正的“意外”,只有政治上的意外!
是路线问题?是人事纠纷?还是个人生活上的瑕疵?
这是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
说有?
有什么意外?说来听听?
说没有?
谁信?政治生涯几十年,一路走到权力之巅,谁能保证自己是一张白纸?
谁的身上没点历史遗留问题?
这小子,居然敢反将一军!
而且是用这种诛心的方式!
你拿我的软肋威胁我,我就问问你的过往是否干净!
你用组织纪律压我,我就问问你是否永远符合规矩!
这一刻,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祁同伟不再是那个被审判的罪人,反而成了那个发起质询的挑战者。
他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静静地看着钟正国,等待一个答案。
钟小艾彻底傻眼了。
她张着嘴,看看自己父亲铁青的脸色,又看看祁同伟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疯了!
这家伙绝对是疯了!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这么跟父亲说话?!
“噗嗤……”
一声没忍住的轻笑,打破了这要命的寂静。
是陈蕙兰。
她大概是想用喝茶的动作掩饰,但肩膀还是忍不住地抖动,嘴角那抹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她迅速瞥了一眼丈夫难看的脸色,又连忙低下头,但那笑意却传染开来。
钟小艾也忽然觉得没那么紧张了,她甚至有点想笑。
她看着祁同伟,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错愕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彩。
这个男人,太出人意料了。
陈蕙兰的这声笑,像是一根针,戳破了紧绷的气球。
钟正国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那股被冒犯的怒火,却又诡异地平息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没有被吓倒,没有屈服,甚至在绝境中,还能找到最刁钻的角度,发起如此犀利的反击。
这不是投机者。
投机者没有这种胆气。
这不是愣头青。
愣头青没有这份城府。
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有些复杂,带着欣赏,又带着感慨的笑容。
“好小子。”
钟正国缓缓吐出三个字。
“你很有种。”
他重新靠回沙发上,整个人的气场都缓和了下来。
“今天,你给我上了一课。”
这话一出,祁同伟立刻就势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锋芒。
他微微躬身,态度诚恳。
“钟书记,晚辈刚才言辞冒昧,口不择言,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只是……只是想告诉您,我祁同伟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拿捏的人。”
“我敬重您,也感激您对小艾的栽培,但我有我的底线。”
姿态放得很低,但话里的意思却一点没软。
我给你台阶下,但你也别想再把我逼到墙角。
钟正国摆了摆手,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坐吧。”
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我没有生气。”
他看着祁同伟,眼神变得深邃。
“我只是在重新认识你。”
“一个有能力,有手段,还有一身反骨的祁同伟。”
客厅里的气氛,终于不再那么剑拔弩张。
一直没说话的陈蕙兰,这时候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她嗔怪地看了一眼丈夫。
“老钟,你看你,好好的说话,非要搞得跟审案子一样。”
她又转向祁同伟,眼神里带着长辈的关切。
“同伟啊,你也别怪他,他就是这个臭脾气。”
然后,她拉了拉钟小艾的手,满眼都是担忧。
“我最担心的,还是小艾。”
“她一个女孩子,跑到汉东去当检察长,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点什么事……”
陈蕙兰的话,立刻提醒了钟正国。
他看向祁同伟,刚才的考验虽然戏剧性地结束了,但他真正的目的还没有达成。
“祁厅长,我们不谈那些虚的了。”
钟正国表情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