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古门遗址的上空,乌云如倾倒的墨池,沉甸甸地压向大地。
残存的血腥与铁锈味尚未散尽,一座新立的“英魄祠”就在这片焦土上拔地而起,肃杀而孤寂。
凤无涯立于祠前,白衣胜雪,在昏暗天光下宛若一尊即将碎裂的玉雕。
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之中,一枚心脏状的印记正微微搏动,散发着来自连璟的清冷银光。
这便是昨夜凝结的誓愿核心,是她对战死英灵许下的永生承诺。
她深吸一口气,将掌心贴向祠堂中央那块巨大的无字灵碑。
随着她的意念催动,那枚心脏印记骤然亮起,化作一道银色流光,决绝地射入碑身。
刹那间,风云变色!
祠堂之内,三千件残破的兵甲、枯萎的草木、破碎的器物同时震颤起来,发出低沉而密集的嗡鸣。
那是三千英魄的低语,是期待,是渴望!
无数细微的灵光从这些遗物上浮现,如萤火虫般汇入灵碑。
灵碑表面,光华流转,四个血色大字缓缓凝聚成形——忠、魂、永、祀!
然而,就在“祀”字的最后一笔即将完成的瞬间,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划破长空!
“咔嚓——!”
灵碑从中心崩开一道狰狞的裂痕,那刚刚成形的四个大字仿佛活了过来,化作四道扭曲的血色符纹,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竟循着来路逆冲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轰回凤无涯的体内!
“噗!”
凤无涯如遭重击,身形剧震,一口心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土地。
那枚心脏印记在她掌心疯狂闪烁,由银转红,滚烫得仿佛要将她的血肉焚烧殆尽!
与此同时,远在归源舟内的梦鸦猛然睁开双眼,黄金般的瞳孔中满是惊骇。
它再也无法维持镇定,发出一声凄厉高亢的嘶鸣,神念穿透虚空,直灌凤无涯的脑海:“主客颠倒!血契欲噬主!陛下,这不是恩赐,是诅咒!”
“陛下!”一声惊呼,青藤儿连滚带爬地扑入祠堂,他小小的身躯撞在门槛上,摔得鼻尖都渗出了血珠,却浑然不顾。
他用力地嗅着空气,惊恐地叫道:“陛下……地上的味道不对!是‘净血台’的灰……可里面……里面还混着铁锈和眼泪的味道!”
他稚嫩的手指猛地指向祠堂地基的一道裂缝。
那裂缝之中,正有暗红色的液体缓缓渗出,不似鲜血,更像是凝固了无尽怨恨的泪。
液体在地面上蠕动、汇聚,竟诡异地凝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
“你说我们不是工具,可你用我们的死,换你的道。”
这行字,仿佛一柄淬毒的利刃,精准无误地刺入了凤无涯最柔软的心防。
她身躯一晃,缓缓跪倒在地,指尖颤抖着,触碰向那冰冷的血字。
指尖与血字相触的瞬间,她的识海骤然掀起滔天狂澜!
“轰——!”
无数牺牲过的点化灵物残念,如决堤的洪水,挟裹着无尽的悲怆与愤怒,咆哮着冲入她的神魂!
那是被敌军斩碎的战刀“霜刃”在嘶吼:“我为你饮血,你却让我断折于此,永不见天日!”
那是被烈火焚毁的“墨鸦”斥候在尖啸:“我为你刺探军情,你却让我魂飞魄散,连尘埃都凑不齐!”
那是力竭灯枯的“铁灯笼”在质问:“我为你照亮前路,你却将我的残骸弃于沙场,任人践踏!”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张又一张模糊的面孔,交织成震耳欲聋的怒吼:“你许我们永生,却让我们永困于战!你赐我们灵智,却让我们承受比死亡更漫长的痛苦!凤无涯,你的道,是踩着我们的尸骨铺成的!”
她猛然惊觉——这誓愿印记,根本不是什么馈赠,而是所有亡者执念汇聚而成的反向契约!
她以为她在施恩,殊不知在这些被她点化、又因她而死的灵物眼中,她才是那个欠下血债的罪人!
她的承诺,成了捆绑它们、让它们不得安息的枷锁!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凤无涯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被怨念冲垮。
她扶着地面,摇晃着站起身,脸上一片死灰,眼神却亮得吓人。
“来人!”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霍斩岳,即刻见我!”
夜色深沉,凤无涯换上一身劲装,在霍斩岳的带领下,连夜重返那片早已化为焦土废墟的净血台旧址。
一路无言,只有风声呜咽。
沉默了许久,跟在身后的霍斩岳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复杂:“陛下,臣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凤无涯脚步未停:“说。”
“若今日被送上净血台焚烧的,是您的生身之母,”霍斩岳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您……还会恪守那所谓的祖训吗?”
凤无涯的背影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的步伐。
她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出,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不会。但我会亲手毁了那座净血台,而不是烧尽天下来祭奠我的仇恨。”
霍斩岳闻言,身躯一震,他不再多言,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当他们抵达那片只剩下灰烬与枯骨的废墟时,一道魁梧的半透明残影,悄然在前方浮现。
正是那日消散的首戎。
他手持残破的巨盾,面无表情地看着凤无涯,而后,以盾牌的边缘,在焦黑的地面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咚……咚……咚……”
三声闷响,仿佛敲在了大地的脉搏之上。刹那间,地动山摇!
废墟的焦土之下,一具、十具、百具无名的骸骨,竟缓缓破土而出!
他们身上穿着早已残破不堪的尘甲,手中紧握着锈迹斑斑的断刀。
他们是当年戍守南荒,却被史书抹去一切记载,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死士!
百具骸骨静静地站立着,空洞的眼眶齐齐望向凤无涯。
他们不攻击,也不言语,只是在下一刻,做出了一个整齐划一的动作。
“哗啦——”
百具骸骨同时单膝跪地,将手中的断刀刀柄朝上,郑重地递向她。
那不是臣服,而是质问,是索求一个公道!
凤无涯的眼眶瞬间赤红。
她一步步走上前,解下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袍披风,用尽全身力气,将其覆盖在那片冰冷的尸骨堆之上。
而后,她抽出腰间短匕,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腕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汩汩流出,滴入脚下的焦土。
“你们的恨,朕接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生者与亡魂的耳中。
“你们的愿,朕替你们活着,去争!”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抬起右手,将那枚已经化为血红色的心脏印记,狠狠按向自己的心口!
“以朕之神魂为祭,开!”
她竟是主动撕裂了自己的神魂,门户大开,任由那股足以让仙神都为之疯狂的庞大亡者执念,如山崩海啸般尽数冲刷己身!
“啊——!”
无法言喻的九重痛楚瞬间淹没了她!
那是神魂被万千怨念撕扯、啃噬、碾磨的剧痛!
每一丝执念,都代表着一个灵物的死亡与不甘。
她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苦中沉浮,仿佛要被彻底同化,化为怨念的一部分。
然而,就在她即将崩溃的边缘,她以无上的帝王意志,死死守住最后一丝清明,口中反复念着那句话:“……朕,替你们去争!”
剧痛之中,那枚按在她心口的血色印记,开始发生惊人的变化。
无尽的怨恨与执念涌入,非但没有撑爆它,反而被凤无涯的神魂意志强行熔炼、净化。
印记的血色渐渐褪去,一丝丝璀璨的金色光芒从中透出。
由红转金,由怨转承!
最终,所有的喧嚣与痛苦如潮水般退去。
那枚心脏印记彻底化为一枚温润的纯金之印,烙印在她的心口皮肤上,印记中央,只有一个古朴厚重的篆字——“承”!
凤无涯缓缓睁开双眼。
那一刻,跪在她面前的百具骸骨,身上的残甲竟燃起了一层温润的、不带丝毫灼热感的白焰。
火焰中,他们缓缓站起,空洞的眼眶中仿佛有了神采。
他们不再递出刀柄,而是郑重地将断刀按在胸前,对着凤无涯深深一躬。
随即,百具骸骨连同身上的白焰,化作一道道纯净的流光,投入了远处那座新立的“英魄祠”,融入了那块曾一度崩裂的灵碑之中。
这一次,灵碑稳固如山,裂痕尽数愈合。
一行全新的金色碑文,在碑面上熠熠生辉:
“非奴非器,共誓山河。”
归源舟中,那幅巨大的万象点灵图底部,原本只有一个赤色手印的纹路,此刻竟如血脉般疯狂蔓延,转瞬间遍布了整幅图卷,仿佛一张正在从沉睡中苏醒的巨脸。
煨娘捧着一面古朴的铜镜,双手颤抖地递到刚刚被传送回舟内的凤无涯面前。
镜中映出的,不再是凤无涯清冷绝世的面容,而是万千点化之灵叠加的虚影:有草木的悲悯,有兵甲的坚毅,有飞禽走兽的灵动,万千面孔,皆含悲悯之色,却又统一在一种无法言喻的威严之下。
遥远的佛骨塔顶,那颗俯瞰众生的金色竖瞳再次睁开。
这一次,它没有发出任何低语,只是静静地凝视,目光穿透云层与山川,笔直地射向大夏皇都的方向。
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神秘空间里,沉眠中的连璟,苍白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他识海深处那对纠缠盘旋的双螺旋光纹,竟在此刻,开始了缓慢而坚定的逆转。
凤无涯站在舟头,感受着体内那股沉重而清明的全新力量。
南荒的尘埃已经落定她的目光穿透无尽虚空,越过千山万水,最终落在了帝国的中心——那座巍峨雄伟的大夏皇都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