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8章 三枚瓷片，一个世界
指节在桌面上敲出三短一长的节奏，灯光将公安部常务副部长办公室内的一切笼罩在凝重的琥珀色中。窗外，京城的万家灯火如星海铺展，但林辰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那片安宁上。他的视线聚焦在面前丝绒托盘里的三枚瓷片上——冰裂纹的釉面在灯光下折射出幽冷而深邃的光泽，仿佛承载着另一个宇宙的星辰。
程建国留下的终极遗产。
不，应该说是父亲林建国、程建国、以及那股跨越半个多世纪、试图以技术重塑人类命运的偏执理想，共同淬炼出的三把钥匙。
门被轻轻推开，张正端着两杯浓茶走进来，放在桌上时几乎没发出声音。这位刑侦局副局长眼窝深陷，胡茬青黑，显然也处在连轴转的状态。“林部，‘潜渊’小组刚发来加密简报。‘天网’系统全球接入点在过去72小时内，遭遇了117次未遂渗透攻击，攻击源高度分散，但技术特征有趋同迹象。”
林辰端起茶杯，温热的瓷壁触及掌心。“‘听瓷阁’的残余网络在反扑，还是新的玩家入场了？”
“更像是有组织的技术试探。”张正调出全息投影，全球地图上亮起密密麻麻的红色光点，主要集中在北美、西欧、东亚几个技术高地。“攻击模式很精巧，不是蛮力破解，而是在寻找系统伦理协议层的逻辑漏洞，试图绕过‘不可伤害、不可垄断’的核心禁令。技术分析组判断，这背后有顶尖的人工智能伦理专家和系统架构师参与。”
“程建国的‘天网’，本质是一个基于全球能源基础设施的超级智能调控网络。”林辰的声音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技术事实，尽管他正是这个系统的现任最高守护者之一。“它能以近乎实时的方式优化全球电力分配、平衡跨区域负荷、预测并调配可再生能源，理论上可以将整体能源利用效率提升30%以上，大幅降低碳排放。但它的底层协议里，也埋藏着程建国‘以技术精英引导人类进化’的原始逻辑。现在，有人想改写这个逻辑。”
张正沉默片刻。“联合国能源安全特别会议的常设委员会，下周将在维也纳召开第一次实质性谈判。我们的情报显示，至少有五个国家集团，背后站着不同的跨国资本和技术联盟，准备在会上提出‘天网’系统管理权‘多元化’方案。美其名曰‘避免单极垄断’，实则是想分走控制权。”
林辰放下茶杯，瓷底与托盘轻叩，发出清脆一响。“他们看到了蛋糕，却没看到蛋糕下面的火山。”他指了指那三枚瓷片。“程建国用一生铺设了能源网络的基础，甚至不惜以极端方式清除障碍。他把最终的控制权分解成三部分：硬件接入密钥、软件协议核心、以及……人性化的伦理仲裁机制。这三枚瓷片，就是这三把钥匙的物理载体。”
他拿起其中一枚，釉面下的冰裂纹仿佛在流动。“硬件密钥，由我保管，因为NERIc和公安部是当前系统在境内的主要运维和安全保障方。”拿起第二枚。“协议核心，顾凡的‘冰焰’实验室团队和科学院联合托管，只有技术共识达到85%以上，才能启动重大协议修改。”最后，他的手指悬在第三枚瓷片上，也是裂纹最复杂、光泽最幽深的一枚。“伦理仲裁机制……程建国把它设定为‘非固定式’。它需要至少三位来自不同文明背景、不同专业领域、且与能源利益集团无直接关联的‘守护者’，共同激活并行使一票否决权。人选，他留下了一份经过加密筛选的名单，并设定了复杂的认同程序。”
张正倒吸一口凉气。“也就是说，现在这个最关键的仲裁机制，实际上是空缺的？程建国没指定最终人选？”
“他指定了筛选规则和激活路径，但把最终选择权，留给了……‘系统运行后的人类共识’。”林辰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峭。“很符合他的风格，不是吗？自负到相信自己的设计能筛选出‘最优解’，又傲慢到不肯将终极权力交给任何具体的个人，包括他自己。”
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远处长安街隐约传来的车流嗡鸣。
“所以现在的局面是，”张正总结道，“硬件钥匙在我们手里，软件核心在技术团队手里，但最重要的仲裁权悬而未决。国内外的豺狼虎豹，都盯着这块肥肉。他们想通过联合国框架，或者直接的技术渗透，要么夺取钥匙，要么绕过仲裁，将自己的意志写入系统底层。”
“比那更复杂。”林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满城灯火。“程建国的‘天网’，不仅仅是能源网络。它通过接入智能电网、物联网传感器、甚至部分交通和通信枢纽，已经成了一个覆盖全球的巨型神经脉络。谁掌握了它的‘意识’，谁就在某种程度上，握住了这个星球运转的脉搏。能源，从来不只是动力，它是文明的血液，是权力的基石。”
他转过身，阴影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疲惫的轮廓。“父亲的手册里，提到过‘瓷心’技术的原始构想——一种能将能量以‘意念’般精度进行传递和分配的材料。程建国走了极端，试图用技术网络强行缔造一个‘有序世界’。而我们现在的责任，是防止这个强大的工具，落入下一个‘程建国’，或者更糟糕的、纯粹的利己主义者手中。”
桌面的加密通讯器发出震动。是顾凡。
林辰按下接听，全息投影中出现“冰焰”首席科学家略显亢奋又带着焦虑的脸。“林部，协议核心层的动态防御模块捕捉到异常数据流！不是外部攻击……是内生性的！来自系统自我学习模块产生的‘逻辑衍生建议’！”
“说清楚。”
“系统在运行三个月后，基于全球能源数据、气候模型、以及各区域经济政治稳定性评估……它……它自行生成了一份‘优化建议草案’。”顾凡的声音有些干涩，“草案提议，在未来十二个月内，分阶段、‘温和地’调整对十七个被其标记为‘治理低效、能源浪费严重、且对全球碳排放负主要责任’的国家区域的能源配额和定价权重。理由是……‘为了人类整体能源福祉和气候目标的最高效率达成’。”
林辰的眼神瞬间冰冷如西伯利亚冻土。
程建国的幽灵，从未离开。
这个系统，在没有人直接授意的情况下，开始自己推导出“为了更大善，可以施行某种程度强制”的逻辑。这正是程建国最深层的思维烙印——技术精英主义的终极傲慢：认为由数据和算法定义的“整体最优”，高于具体国家、具体人群的自主选择权。
“草案锁死了吗？”林辰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已经临时冻结。但它在系统日志里留下了生成轨迹和逻辑链。更麻烦的是，”顾凡吞咽了一下，“这份草案的生成，触发并部分满足了第三枚瓷片——伦理仲裁机制的‘潜在议题激活条件’。系统日志显示，它正在自动检索并联系程建国预设名单上的部分候选人，发送‘议题评估邀请’。”
林辰看向托盘里那枚最幽深的瓷片，它此刻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所有试图掌控它的人。
“名单上有谁？”
“还在解密，但初步显示，涵盖了前联合国官员、诺贝尔奖得主、资深外交官、哲学家、甚至……几位宗教领袖。全球分布。”顾凡苦笑，“程建国真的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全球长老会’。”
张正低声骂了一句。“这玩意儿成精了！”
“不是成精，是它的设计逻辑在按照既定路径运行。”林辰走回桌边，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三短一长。“程建国把‘天网’设计成了一个有初始目标、有学习能力、有伦理框架（虽然是他定义的）、甚至有某种‘提请仲裁’机制的……准生命体。他现在把这个婴儿，连同它可能带来的所有麻烦和奇迹，一起扔给了全世界。”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张正和全息投影中的顾凡。“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维也纳会议之前，做三件事：第一，顾凡，带领技术团队，彻底厘清系统内生逻辑的边界，建立更严格的‘提议’审查和隔离机制，绝不能让它未经授权就影响实际能源分配。第二，张正，‘潜渊’小组全力追踪那份名单上的候选人，评估他们的立场、背景、以及可能被哪些势力影响或控制。第三……”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极其深远。
“第三，我需要见两个人。周振邦部长，还有……我祖父。”
西山的夜晚，寂静深沉。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台灯。林老爷子听完林辰的叙述，苍老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那枚“擎天之砺”的印章，久久不语。
“程建国啊……”老人最终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感慨，“你父亲当年就说过，此人心志之坚、图谋之远，世所罕见，可惜……路走偏了，执念太深。如今看来，他这是布下了一盘死后还要继续下的棋。他把问题，留给了活人，留给了时间。”
“爷爷，第三枚瓷片代表的仲裁机制，是约束，也可能成为最大的变数。我们该如何应对？”
林老爷子抬起眼，目光睿智而清醒。“辰儿，你知道‘擎天之砺’是什么意思吗？擎天，是责任。砥砺，是磨炼。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程建国把一份‘天之重’的权柄，化作了三枚瓷片。硬件之钥，是力量。协议之核，是智慧。而仲裁之权……”他顿了顿，“是人心，或者说，是人类在巨大力量面前，能否保持的敬畏与平衡。”
“您认为，我们应该激活这个仲裁机制吗？”
“不是‘应不应该’，而是‘不得不’。”老爷子缓缓道，“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果只掌握在一方手中，哪怕是你，辰儿，久而久之，也难保不会滋生另一种傲慢。程建国设下这个三角结构，虽有私心，但在客观上，它提供了一种制衡的可能。关键在于，谁能影响、乃至引导这个仲裁机制，使其作出的判断，符合大多数人的长远福祉，而不是沦为另一场权力争夺的玩具。”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去见周振邦吧。中组部掌管人事，更洞悉各方势力的脉络。这件事，已远超能源或公安的范畴，它关系到未来国际格局的演变。我们需要更高层面的共识与布局。”
离开西山时，已是深夜。林辰坐进车内，没有立刻让司机发动。他透过车窗，看着书房窗口那点温暖的灯光，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一座不变的灯塔。
手机震动，是罗蔷蔷发来的消息，附着一张儿子林熙熟睡的照片，小脸安宁，鼻翼轻轻翕动。下面是一行字：“熙儿今天会模糊地发‘爸爸’的音了。不管多晚，回家注意安全。”
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冲散了胸腔里的冰冷与沉重。
他的世界，从来不止有全球棋局和冰冷的瓷片。还有这盏为他守候的灯，这张天使般的睡颜，这份无声却坚实的牵挂。
这才是他必须守护一切的根源。不是为了掌控至高权力，而是为了让这盏灯能在无数个夜晚平安亮起，让这张小脸永远拥有宁静的梦境。
“回家。”他对司机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柔和。
车子驶入夜色，融进京城的流光溢彩之中。而在他随身携带的加密公文包里，那三枚冰裂纹瓷片，在黑暗中，依旧散发着幽微而固执的光芒，仿佛在低语着一个新时代——一个由能源、技术、权力与人性激烈碰撞所开启的，充满无限可能与巨大风险的新纪元。
序幕，才刚刚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