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那女人又来了。脚步声比平时快了一丝,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究。我太阳镜后的眼睛微微转动,锁定了通道口。果然,她身后跟着的士兵手里捧着东西——一床明显厚实柔软的新被子,一篮子红润到刺眼的苹果,还有几份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报纸。
呵。待遇真不错。
她径直走向对面那间牢房。狱卒打开门,她走了进去。我调整了一下被海楼石锁链禁锢的姿势,让自己“看”得更舒服些。好戏要开场了。
那女人——阿青,已经醒了。坐在那堆该死的干草上,姿态放松得仿佛坐在自家客厅。鹤进去,她抬起眼,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清澈得过分的黑色眸子,精准地捕捉到来人。然后,我看到了。
那种变化。
不是昨天那种刻意放软、泫然欲泣的表演。更自然,更……浑然天成。一丝依赖,一丝怯生生,恰到好处地混在那张过分干净的脸上。她轻轻唤了一声:“奶奶,您来了。”
声音软糯,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听得人……头皮发麻。不是因为做作,恰恰是因为太自然了。自然到让你怀疑,昨天那个用平淡语气说出“落入陷阱的野兽”的,和眼前这个乖巧唤“奶奶”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鹤把东西递过去,语气平和,但我听出了一丝极力掩饰的困惑。“给你带的。报纸上……有关于你的消息,看看吧。”
阿青接过,道谢,目光落在头版——那张她被捕时的照片,标题夸张得像三流小说。她只是随意扫了几眼,脸上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愤怒,没有不屑,甚至没有嘲讽。就像看一则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天气预报。然后,她拿起了苹果。
“咔嚓。”
清脆的咀嚼声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清晰。她小口咬着,眯起眼,露出满足的神情,像只餍足的猫。然后,她咽下苹果,对着鹤,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甚至带着点天真意味的笑容:
“这里还挺舒服的,” 她说,声音轻快,“除了有点冷,有点黑,不能随便走动之外,有吃有喝,还没人打扰,比在外面打打杀杀轻松多了。”
“……”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舒服?轻松?推进城Level 6?!呋呋呋呋……这女人!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是说,她的脑子和她的实力一样,异于常人?
鹤显然也噎住了。她那张历经风霜、很少有表情波动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她大概这辈子都没听过囚犯,尤其是Level 6的囚犯,给出这种评价。她甚至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这阴冷、肮脏、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牢房,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这荒谬感简直让我忍无可忍。我嗤笑出声,锁链随着我的动作哗啦作响:“呋呋呋呋……舒服?小丫头,你是被吓傻了吗?还是说,装天真装上瘾了?这里可是无限地狱,你当是来度假的民宿吗?”
我盯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破绽。但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小口啃着苹果,仿佛我只是背景里恼人的噪音。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比任何反驳都更让人火大。
鹤警告地看了我一眼:“多弗朗明哥,管好你的嘴。”
我夸张地摊摊手(尽管锁链限制了我的动作):“呋呋呋,鹤,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这小妞昨天还跟我讨论什么弱肉强食,今天就在你面前装小白兔,这变脸的速度,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我在拆穿她,提醒鹤,这女人是危险的,是伪装的。
鹤没有接我的话。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阿青身上,沉吟着,问出了一个让我都有些意外的问题:“阿青,你如何看待……善与恶?”
善与恶?在这种地方讨论这个?鹤老太婆还真是……执着于她那套洗涤灵魂的把戏。我嗤之以鼻,但也竖起耳朵。我想听听,这个能面不改色说出“这里挺舒服”的女人,会给出什么答案。
阿青吃苹果的动作顿了顿。她抬起头,看向鹤。那一刻,她眼中的清澈似乎褪去了一些,深处有什么东西浮上来,难以捉摸。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奶奶,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自己想办法从这座监狱跑出去了,您……会受到海军本部的惩罚吗?”
我眉头一跳。越狱?在这里?当着海军中将的面,如此平静地问出这种问题?胆子真不小。不过,更让我在意的是鹤的回答。鹤皱了皱眉,严谨地分析责任归属,最后说主要责任在推进城,她不会受直接惩罚,但可能有连带责任。标准的官方回答,但也透露了一个信息:她似乎并不认为阿青有能力独自越狱,或者,她认为这种“如果”毫无意义。
然后,阿青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一个更惊人、更……狂妄的问题:
“那如果……我不光自己跑出去,还把Level 6的所有囚犯……比如对面那位,” 她用下巴朝我点了点,动作随意得像在指一件家具,“都一起放出去了,您会受到惩罚吗?”
“!!!”
我猛地抬眼,太阳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放我们所有人出去?!这个女人……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Level 6关的都是些什么怪物?!如果真被她放出去……整个世界都会天翻地覆!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试探鹤的底线?亦或是……她真的有能力做到?!
鹤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凌厉:“会!而且是重责!放任如此多重犯逃脱,足以动摇世界政府的根基,作为知晓此事并有能力阻止而未尽全力的海军高级将领,我难辞其咎,上军事法庭都是最轻的处罚。”
她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同时,我也听出了一丝……她并不认为这是可能发生的事。她只是在回答一个假设性问题。
“呋呋呋呋呋!!!”
我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嘲笑,锁链被我笑得哗啦作响,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格外刺耳。一半是觉得这女人异想天开,一半是为了掩盖内心那一瞬间被这个疯狂假设激起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如果……如果真能出去……
“听见了吗?小丫头!” 我笑声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放我们所有人出去?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儿童乐园吗?要不是麦哲伦的毒和这身海楼石,老子早就……哼!” 我压下后面的话,换了个角度继续嘲讽,“再说了,你以为世界政府会让你活到有机会搞这种大动作?要不是你被关在这里,受这‘绝对安全’的监狱‘保护’,cp0的那些家伙早就找上门把你暗杀了不知多少回了!你还能在这里吃苹果做梦?”
我说的是事实。Level 6是地狱,但某种意义上,也是庇护所。在这里,至少那些阴沟里的老鼠(cp0)没那么容易进来。在外面,她这种悬赏十八亿、袭击过天龙人的危险分子,早就被列入最高暗杀名单了。
阿青终于将目光转向了我。没有生气,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古井。看了足足有三秒钟,看得我几乎有些发毛。然后,她用一种极其平淡,甚至带着点无聊的语气,吐出了三个字:
“看报王。”
……
“……”
一瞬间,我脸上的嘲笑僵住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气管里。错愕,难以置信,随即是“轰”地一声冲上头顶的、几乎要炸裂的愤怒!看报王?!她在叫我?!这个称呼……这个该死的、侮辱性极强的称呼!!
她是在讽刺我现在只能靠报纸了解外界信息!是在嘲笑我像那些无所事事、只会对新闻评头论足的老头子!是在提醒我,我现在就是个被锁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报”的废物!这个贱人!她怎么敢?!她凭什么?!!
“你……!” 我气得浑身发抖,被海楼石锁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锁链疯狂撞击着刑架,发出刺耳的噪音。太阳镜差点从鼻梁上滑落,我勉强用脸颊肌肉顶住。羞辱!纯粹的、精准踩中痛处的羞辱!比任何酷刑都更让我难以忍受!我恨不得立刻撕碎她那张故作平静的脸!但我做不到!我只能被锁在这里,像个困兽一样无能狂怒!
而鹤……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一向严肃古板的老太婆,听到这三个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她的嘴角,竟然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虽然她立刻用严肃的表情掩盖了过去,但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在笑!她在觉得畅快!因为这个女人用三个字就让我如此失态而觉得畅快!!
怒火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焚烧殆尽。但更深的地方,一股寒意悄然升起。这个女人……她太可怕了。她不仅有能力,更有洞察人心、精准打击弱点的毒舌。她看穿了我的窘境,我的不甘,然后用最轻飘飘的方式,给了我重重一击。
阿青气完我,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鹤身上。她吃完苹果,甚至小心地将果核放在一旁——这个细微的、带着诡异“教养”的举动,让鹤的眼神又动了动。然后她拍了拍手,抬起头。
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单纯、怯懦,或者气我时的平淡无聊。而是变得……深邃。仿佛能洞穿这厚重的墙壁和海水,直视某些本质的东西。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在这死寂的牢房里回荡:
“奶奶,您问善恶……我记得在我们家乡的典籍里,有这样两句话。”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一句是:‘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
鹤的瞳孔猛地一缩!我看到她拿着报纸的手指,微微收紧。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她坚守一生的信念核心。与恶龙缠斗……海军与海贼,正义与邪恶……为了消灭“恶”,我们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采用了“恶”的手段?手上沾染的血腥,心中滋生的偏执与冷酷,是否让我们也变成了自己曾经憎恶的模样?这个悖论,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鹤心中某些从未深究的角落。
阿青继续说着,声音更轻,却仿佛带着回响,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另一句是:‘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她的目光,似乎扫过我,又似乎穿透了我,落在更虚无的某处。“整天想着如何惩治罪恶,计算着善恶的边界,是否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这‘恶’的阴影所吞噬,变得和您所对抗的东西一样冷酷、不择手段?而当你过于专注地探究深渊(比如人性的黑暗,世界的残酷)时,是否也会被深渊所影响,内心变得黑暗?”
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鹤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看着阿青,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个女人,她不是在回答问题,她是在用最平静的语气,阐述一个最残酷的真相。一个关于“正义”本身可能异化的真相。
而我,心中的怒火奇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凉的、毛骨悚然的感觉。她看穿了鹤,甚至看穿了“正义”背后的虚无。这个女人……她的视角,高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