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清晨，天光尚在酝酿一场盛大的登场，只在东方的天际线边缘，悄悄泄露了几缕鱼肚白。空气清冽，带着拂晓前特有的微凉湿意，混杂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是城市苏醒前最宁静纯粹的呼吸。
5：50，当张甯踩着精准的步点，出现在操场入口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彦宸穿着一身宽松舒适的运动服，额前几缕碎发被晨风微微吹动，正对着她的方向，露齿一笑，抬手挥了挥，那笑容在熹微的晨光中，竟比天边的亮色还要耀眼几分。
张甯走到他面前，呼吸平稳，只是那双总是清冷的凤眸里，此刻也难掩一丝极细微的讶异。她打量了一下他，又环顾了一圈空旷中带着几分寂寥的操场。 “你这么早？”她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清亮，却依旧如常的平静。
彦宸显然对她这份“准时”极为满意，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得意，却又故作深沉地摇头晃脑，拖长了语调：“哎，宁哥此言差矣。正所谓，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呐！” 说着，他下巴朝着操场的另一端扬了扬。张甯顺着他的指向望去，果然，在偌大的塑胶跑道上，已经有几个零星的身影在活动。有穿着专业跑鞋、一看就是常年坚持锻炼的中年人，也有结伴而行、步履虽缓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家，甚至还有一个穿着校服、明显是住校的高年级学生，正戴着耳机，一圈一圈匀速地跑着。 清晨的操场，自有它的一份生机与坚韧。
张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她将书包放到跑道边的长椅上，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踝，虽然动作有些生涩，但一丝不苟。彦宸见状，也跟着她做起了热身，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尚未完全适应的默契。
简单的热身后，两人并肩站上了起跑线。 “宁哥，准备好了吗？”彦宸侧头看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
张甯点了点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接下来要面对的不是她避之不及的体育锻炼，而是一场普通的随堂测验。
“那就……开始！”彦宸轻喝一声，率先迈开了步子。
张甯也随即跟上。
初时，她确实如自己所预料的那般，还能保持一份从容。毕竟只是慢跑，而且她昨晚也特意没有熬夜，精神状态尚可。她的呼吸还算均匀，步伐也尽量保持着一种稳定的节奏，试图将身体的消耗降到最低。跑在她身侧的彦宸，刻意放慢了速度，与她保持着肩并肩的距离，并没有给她任何压力。
晨风拂过脸颊，带着一丝凉意，却也让人精神一振。操场边的香樟树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几个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婉转啼鸣。若不是身边这个“始作俑者”，张甯几乎要觉得，这样的清晨，其实也还算惬意。
两人沉默地跑了约莫两三百米，彦宸那颗不安分的心思便开始活络起来。他侧过头，看着张甯依旧紧绷的侧脸，以及那双始终平视前方、不泄露丝毫情绪的眸子，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 “咳，宁哥。”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份宁静。
张甯没有转头，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她听见了。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彦宸的语气带着几分探究，声音不大，刚好能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你是不是对体育锻炼有什么误解啊？我看你昨天对‘陪跑’这个提议反应那么大，简直像见了鬼一样。难道体育老师对你做过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张甯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感觉体力已经有点跟不上了，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但今天她的情绪相对稳定，听到彦宸的“胡言乱语”，只是白了他一眼，没有直接爆发。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呼吸，然后冷静而清晰地吐出三个字：“生理期。”
彦宸的脚步猛地一顿，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张甯那张平静得像是讨论天气如何的脸，急忙插话，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求证：“宁哥！我发现您在说这些词汇的时候，真是……毫无挂碍啊！坦荡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张甯停了下来，双手叉腰，大口地喘着气，脸颊已经微微泛红。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不解和……理所当然：“这有什么好挂碍的？这是人体自然的生理构造和周期现象，就跟你每天需要吃饭睡觉、课间要去厕所小便一样，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有什么值得羞耻或者需要避讳的吗？”
彦宸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愣，随即，他那双深黑的瞳仁里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芒：“真不愧是宁哥！宁哥威武！宁哥霸气！这就是典型的高智商人群的表现啊！能够将客观存在的人体结构、生理现象与主观的心理反应、社会文化赋予的额外意义完全剥离开来，不让自己的思想和情绪轻易被那些约定俗成、但未必合理的外部事物所左右和裹挟！这是一种多么超然的境界！只有聪明人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啊！我等凡夫俗子，望尘莫及，望尘莫及！”他一边说，一边还用力地拍着手，仿佛张甯刚刚发表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哲学论断。
张甯被他这番突如其来、连绵不绝、辞藻华丽的彩虹屁给吹得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脚下的步子都踉跄了一下。她稳住身形，转过头，看着他那副一本正经、信誓旦旦的模样，原本因体力不支和被“戳穿”隐私而产生的些微恼意，竟奇迹般地消散了。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带着十足嘲讽的笑意：“真不愧是宸哥！这就是拍马屁的典范！我就说了三个字，你给我拍了一大堆！”
彦宸被她这番话噎了一下，随即又露出他那招牌式的傻笑，仿佛被师父“看穿”了心计也是一种乐趣。
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张甯的警惕性渐渐放松下来。或许是运动消耗了她一部分精力，让她懒得再故作姿态，也或许是彦宸这种“嘴欠”却又带着真诚赞美的互动方式，让她觉得没有那么难以启齿。她继续跑着，声音也变得平缓了一些，继续抛出她讨厌体育课的理由。
“而且，上完体育课一身汗。” 她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强调自己的某种特质：“我不怎么爱出汗。” 这句话，彦宸倒是听她提过几次。可以理解为她平日里活动量少，出汗的机会不多；也可以理解为，她本身就不喜欢那种汗流浃背、黏糊糊的感觉。 “夏天还好，冬天，出一身汗再吹风，很容易感冒。而且，学校没有地方可以冲澡，也没有换洗的衣物，穿着湿透的衣服继续上下午的课，很不舒服。”她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一丝对那种不适感的清晰记忆。
彦宸“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插嘴。
“还有，初中上体育课，男女生混在一起。”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我不太喜欢……那种感觉。一群精力过剩的男生聚在一起，总喜欢起哄，或者……盯着人看。尤其是在做一些幅度比较大的动作，或者跑得气喘吁吁、形象不佳的时候，总感觉有很多道目光落在身上，让人很不自在，甚至觉得……有点羞耻。”
彦宸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他似乎能理解这种青春期特有的敏感和不适。他沉默地跑着，等待着张甯的下一句话。
张甯的呼吸已经变得有些急促，脸颊也泛起了微红，但她似乎下定决心要把这些“黑历史”一股脑地倒出来。她猛地转过头，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几乎是一脸黑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最重要、也最让她感到耻辱的一点：
“最重要的是……初中体育课，从单杠上掉下来过！”她说到这里，声音突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甘的咬牙切齿，“还是……五体投地！”
她的话音刚落，彦宸的脸上那原本带着一点忍俊不禁的傻笑，瞬间僵住了。他看着张甯那张因为羞恼而扭曲的脸，感受到她话语中那份刻骨铭心的耻辱。
张甯却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她几乎是恶狠狠地转过头来，那双如同淬了冰的眼睛，带着凌厉的杀气，掐死了彦宸脸上刚刚露出的，哪怕一丝丝想要笑出来的傻样。
空气中，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张甯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那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彦宸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彦宸被她这副“要杀人”的模样给盯得头皮发麻，求生欲瞬间飙升到了顶点。他暗道不妙，师父这是真的恼了，那段“五体投地”的黑历史，显然是她心中不可触碰的逆鳞。再不转移话题，他今天恐怕就要“英年早逝”在这晨曦初露的操场上了。
他眼珠一转，急中生智，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容，“咳咳……”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折叠整齐的小本子，那小本子的封皮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白，显然主人经常翻阅。
张甯的目光冷冷地瞟过，心里暗暗嘀咕，不知道这家伙在上面到底记了自己多少“变天账”，就等着一天天地翻出来跟她对质。这小本子，简直就是彦宸手中那本“告密宝典”，上面密密麻麻的，估计全是她张甯的各种“槽点”和“怪癖”，真是越想越气。
彦宸的目光从张甯紧绷的侧脸上快速掠过，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且充满学术气息，仿佛他现在不是在操场上跑步，而是在进行一场严谨的医学讲座。
“宁哥，”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专业范儿，“你是不是平常出汗量比较少？特别是在夏天，别人大汗淋漓的时候，你总是干干爽爽的？到了冬天又经常手脚冰凉，怎么捂都捂不热那种？”
张甯闻言，原本因为剧烈运动和怒气而有些滞涩的呼吸猛地一顿。她甚是奇怪：“你怎么知道？”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这家伙怎么连这个都知道？难道他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
彦宸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反而得意地一挑眉，将本子举高了些，仿佛在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我查过了，你这种在中国古医书里叫阳虚体质。” 他指了指手中的小本子，语气中充满了“快来夸我”的意味，“您这种情况啊，在中国古医书里，叫做‘阳虚体质’。简单来说，就是因为体内的阳气不足，虚衰了，所以没办法有效地把温暖和能量输布到四肢末端。因此呢，一到冬天，阳气本来就弱，您自然就手脚冰凉。而到了夏天，阳气不足又会导致‘腠理开合失常’——‘腠理’就是指皮肤、肌肉的纹理和毛孔——毛孔该打开散热的时候它打不开，或者打开了也控制不好，所以您就出现不易出汗或虚汗清稀。嗯，很像你！”他最后三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仿佛是给张甯的“体质诊断书”盖上了最后的认证章。随后又东拉西扯地说：“你有没有发现，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虽然不是阳虚，但她那种弱不禁风、动不动就咳喘的体质，和你在某些方面也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气虚血弱，需要调养。”
这时，张甯已经跑不动了。她感觉自己的肺部仿佛要炸开，双腿也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干脆停下来，双手拄膝，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然而，即使如此狼狈，她依然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紧紧盯着彦宸，一边喘气一边听他继续叽咕。
彦宸见她停了下来，却没有丝毫要停下自己“科普”的意思。他绕着张甯身边一圈圈地高抬腿跑着，一边跑一边继续念着自己“科学研究”的成果，那架势活脱脱一个在课堂上兴奋不已、滔滔不绝的小教授：“表现的症状有畏寒怕冷、喜热食、精神不振、舌淡胖嫩有齿痕、脉沉迟，女性可能出现……呃……这个就不念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显然是念到了某些他认为不适合当着张甯面直接说出的内容。
张甯看着他他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做着高抬腿，一边还拿着个小本子，一本正经地给她“科普”中医知识的滑稽模样，那副认真劲儿，仿佛他不是在操场上晨练，而是在国家级医学研讨会上发表重要学术报告。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很轻，带着一丝放松和无奈，但足以消散她内心残存的恼怒。
这家伙胡诌八扯的这些，听起来……好像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她确实怕冷，冬天手脚冰凉是常态，夏天也不怎么出大汗，精神嘛……学习这么累，谁能天天精神抖擞？
彦宸见张甯笑了，心中顿时松了口气，知道这“危机”算是解除了。他赶紧继续发表他的“研究成果”，语气也变得更加热情：“所以啊，宁哥，针对您这种‘阳虚体质’，饮食上就要特别注意了！要多吃一些温补脾肾阳气的食物，比如羊肉、生姜、韭菜什么的。还有运动！运动的选择也很重要。要选择像慢跑、太极拳、八段锦这种比较舒缓的运动，关键是要达到‘微汗’的程度就好，就是身上微微出汗，感觉舒适畅快就行，千万不能大汗淋漓，那样反而会损伤阳气，得不偿失！” 他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关键点，语气又加重了几分：“呦，这里还特别提到了，要避免冷饮的刺激！宁哥，听到没有，那咱以后……少喝点那些冰镇的饮料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还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张甯，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他好像突然才发现张甯已经站在原地，双手拄着膝盖休息了，语调一下子拔高，腔调也拿捏了起来：“哎哎哎，这位小同学，怎么就开始不跑了？”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继续装腔作势地说，“这不才六、七分钟吗？就原地‘牺牲’了？这样下去，今天的锻炼目标可就完全泡汤了啊！完全没有起到强身健体的效果嘛！”
张甯心里暗骂，这个混蛋，真是拿根鸡毛当令箭，现在这个派头比自己这个做师父的还摆得好了！她腹诽归腹诽，自己当师父时那副颐指气使的架子，其实也未遑多让。
彦宸继续得意洋洋地说道：“来来来，小师妹，赶紧动起来！可不能第一天就当了行动上的‘矮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点道理不用我再三强调了吧？”说着，他自己倒是精神抖擞地领头向前跑了起来，还时不时回头瞥一眼张甯，脸上写满了“还不快跟上”的得意。
然而，他没跑出几步，就发现身后的“小学妹”完全没有要跟上的意思，依旧保持着双手拄膝、气喘吁吁的姿势。彦宸的脚步戛然而止，他疑惑地转过身，看着张甯，挑了挑眉，带着一丝戏谑和一丝关切地问道：“真不跑了 ？！”
张甯心中冷笑一声，决心要好好拿捏住这个“得志便猖狂”的逆徒。她微微垂下眼帘，再抬起时，眼中那股子清冷倔强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水汪汪的雾气。她故意作出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用那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细若蚊蚋的声音可怜巴巴地说道：“真……真跑不动了……”说完，还眨了眨眼，送上了一对楚楚动人的星星眼。
彦宸见她这副模样，原本那副决绝要将“锻炼大业”进行到底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他张了张嘴，就说出口了半句豪言壮语：“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你以为你摆出这种表情，我就……”，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声音也软了下来：“好吧！这招还真对我挺有效的！”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苦笑，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又跑回张甯身边。他动作麻利地从一直挎在腰间的运动腰包里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雪白还散发着淡淡柠檬香气的毛巾，殷勤地递给张甯：“来，宁哥，擦擦汗。”接着，又变戏法似的从腰包里掏出一罐冰镇好的健力宝和一把小巧的折扇，一边催促张甯补充水分，一边像个尽职尽责的小厮一般，奴颜婢膝地给她轻轻扇风。
张甯接过健力宝，“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冰凉甘甜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不少运动后的燥热。她抬起头，看着彦宸那副忙前忙后、狗腿至极的模样，再对上他那双带着笑意和温柔的眼神，两人四目相对，都忍不住无言地笑了起来。晨曦的微光中，那笑容纯粹而温暖。
彦宸见她眉眼间的疲惫和恼意都消散了，脸上的红晕也显得健康可爱，便柔声说道：“累了，就先不跑了。咱们慢慢走着，就当是散步放松。不过，可不能完全停下来哦，至少要把我们计划的二十分钟运动时间消耗完，也算是活动开了筋骨。”
张甯点了点头，表示应承。她将毛巾搭在脖子上，深吸了几口气，感觉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两人便肩并肩，沿着空旷的跑道，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晨间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