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穿过轩窗，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斑驳。
陈玄站在窗前。
他的目光，越过登仙阁的院墙，落在远处那片会芳园的景致上。
自从那日带秦可卿去了云岫的安棺之所，这些日子，他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她。
想起她临终前，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她究竟窥见了什么，宁可身死道消，也不愿告诉自己。
这份未知的执念，如同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他的道心之上，让那颗本该古井无波的心，泛起圈圈涟漪。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是炒豆儿。
她端着一盏新沏的茶，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小几上，没有立刻退下。
炒豆儿走到陈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却只看到一片萧索的园林。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开口。
“仙师，瑞珠姐姐……这几日好奇怪。”
“做事情的时候，总是动不动就走神，方才擦桌子，竟把抹布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也不知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奶奶的事。”
陈玄的目光，从远方收回。
他沉默了片刻。
“你把她叫上来吧。”
不多时，瑞珠跟着炒豆儿，拘谨地走上了二楼。
她低着头，两只手在身前绞着。
陈玄的声音，清清淡淡地响起。
“我与你们奶奶，也算相识一场。”
“明日出殡，你替贫道去送送吧。”
明天，就是秦可卿停灵的第四十九天满。
灵柩要从宁国府出发，送到城外的铁槛寺暂放。
瑞珠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去送奶奶最后一程。
她何尝不想。
可她怕。
怕贾珍那能将人生吞活剥的眼神。
怕府里那些戳着她脊梁骨的闲言碎语。
那些话，日日夜夜扎在她心上。
她表面看起来不在乎，可又怎能不在乎。
她在登仙阁的这些日子，除非必要，否则绝不出这院门一步。
这里，是她的避难所，也是她的囚笼。
瑞珠的嘴唇翕动，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烧红的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玄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铜铃，递到她面前。
那铜铃不过拇指大小，古朴无华。
“这叫往生铃，可引魂，亦可安魂。”
“你拿着它，就当是贫道亲至。”
瑞珠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枚尚带着一丝体温的铜铃。
陈玄说完，不再看她，转身便朝着楼下走去。
炒豆儿连忙跟上。
“仙师，您这是要去哪儿？”
“略有些烦闷，去会芳园走走。”
陈玄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炒豆儿却觉得，仙师今日，似乎格外沉默。
她不敢多问，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一出登仙阁的院门，那股喧嚣与压抑便扑面而来。
天香楼的方向，隐隐传来僧道做法事的梵唱与法器声。
为了秦可卿这场丧事，贾珍几乎是倾尽家财，请来了九十九位全真道士，九十九位禅宗高僧，日夜不停地设坛超度。
场面越是奢华，越是浩大，便越显得那份悲伤虚假得可笑。
陈玄的眉峰，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他绕开正路，领着炒豆儿，朝着会芳园深处那片更为僻静的所在走去。
园中的景致，本就略带萧瑟。
如今处处点缀着做法事的经幡与祭台，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炒豆儿看着陈玄那清冷的侧脸，小声问道。
“仙师，您……是心情不好吗？”
陈玄摇了摇头。
“不过是想起一位故人。”
炒豆儿“哦”了一声，便不敢再问了。
仙师的故人，不也是神仙吗。
两人穿过一片芭蕉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汪池水，在暖阳下泛着粼粼波光。
水边，立着一座小巧玲珑的水榭。
总算寻到一处清净地界。
陈玄正要抬步，却发现那水榭之中，已然有人。
一个穿着石青色棉裙的纤细背影，正对着一方案几，似乎在专心致志地描摹着什么。
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同样颜色袄裙的丫鬟，正小心地替她研墨。
陈玄正欲转身离去，寻个更清净的所在。
一个带着几分清冷，却难掩惊喜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
“仙师。”
陈玄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
看清了那张抬起来的，略带孤僻却难掩秀丽的小脸。
是惜春。
视线落在那水榭中的少女身上。
惜春已经站了起来，一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小脸，此刻因为激动，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能等到。
自老太太下了禁令，她便再也寻不到由头去登仙阁了。
可那座清冷的院落，像一块磁石，日日夜夜吸引着她的心。
她不敢公然违逆老太太，便想出了这个笨法子。
登仙阁不能进，这偌大的会芳园，总是能来的。
她本就不喜与姐妹们凑在一处说笑，便时常带着丫鬟入画，来这僻静的水榭边，借着画画的名义，一坐就是半天。
等的，就是一个渺茫的可能。
可当这个人真的就站在自己面前时，惜春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所有的勇气，仿佛都在方才那一声呼唤中用尽。
她捏着衣角，磨磨蹭蹭地从水榭里走了出来，走到陈玄跟前，有些慌乱地福了一福。
“仙师。”
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头也垂得低低的，不敢看他。
陈玄看着眼前这个与整个贾府都格格不入的小姑娘。
她身上那股子孤僻与疏离，像一层无形的硬壳。
可此刻，这硬壳上却裂开了一道缝，透出里面的慌张，无措，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求助的大人，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四姑娘有事？”
陈玄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可这句再寻常不过的问话，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惜春的心里。
有事吗？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只是觉得，这府里让她透不过气。
只有在想到登仙阁，想到这位清冷的仙师时，那份窒息感，才会稍稍减轻一些。
仿佛只要靠近他，就能沾染上一点点那份不属于人间的清净。
可这些话，她怎么说得出口。
惜春的嘴唇动了动，眼圈却先红了。
陈玄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