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牵着沈清弦,一路沉默地回到长春宫。宫人们见圣驾与娘娘归来,陛下脸色沉静,娘娘却面色苍白、魂不守舍,皆心中惴惴,行礼后便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秋夜的寒凉与外界所有的窥探都隔绝在外。内殿里,银丝炭烧得正旺,暖融的气息扑面而来,却驱不散沈清弦心头的寒意与混乱。
萧彻松开了她的手,自顾自地走到窗边的软榻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又似乎只是在沉思。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这异样的沉默,比疾言厉色的斥责更让沈清弦感到不安。
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如同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御兽苑那一幕——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他轻描淡写扣上笼门的动作,他那句听不出情绪的“朕会心疼”……这一切,都像是一个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谜团,将她紧紧缠绕。
他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质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在沈清弦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萧彻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吓到了?”
沈清弦猛地抬头,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深邃,依旧看不出喜怒,却似乎……并无责怪之意。
“臣妾……”她张了张嘴,想认错,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最终只是低下了头,轻声道:“臣妾知错,请陛下责罚。”
无论如何,试图放走祥瑞贡品,都是大罪。
萧彻看着她这副低眉顺眼、准备承受怒火的模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沈清弦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走了过去,在他面前停下,却不敢靠得太近。
萧彻伸出手,握住她依旧冰凉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他的手掌温热干燥,包裹着她的冰冷,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朕还记得,”他没有看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平缓,“你刚‘病愈’不久时,在御花园里,为了只被林婉儿踩伤的蝴蝶,蹲在地上看了许久,还偷偷命人将它带回长春宫救治。”
沈清弦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那么久远、她自己几乎都快忘了的小事。那似乎是她刚穿越过来,为了维持“白月光”人设,顺手做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还有那次春猎,你看到被流矢所伤的幼鹿,不顾自身安危,非要楚……非要太医给它包扎。”萧彻继续说着,语气听不出波澜,“甚至平日里,长春宫檐下若有鸟雀筑巢,你都会吩咐宫人小心避开,勿要惊扰。”
他一桩桩,一件件,说着那些连沈清弦自己都未曾在意过的细节。她听着,心中愈发惊疑不定。他……他竟然都记得?这些在她看来不过是随手为之、甚至是带着几分表演性质的行为,他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朕有时会觉得,”萧彻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某种柔软的情绪在缓缓流动,“你这性子,与这深宫,格格不入。”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跳。
“这宫里的人,无论是妃嫔还是奴才,见惯了生死,习惯了算计,心肠早已硬了。为了一只蝴蝶,一只幼鹿,几只鸟雀……在他们看来,或许是愚蠢,是多此一举。”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带来细微的痒意,“但在朕看来……”
他顿了顿,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那是良善。”
沈清弦彻底呆住了。良善?他竟觉得她……良善?
她放走贡品,在他眼中,竟不是挑衅,不是顽劣,而是……良善的延伸?是因为她觉得那灵猫被关在笼中可怜,所以想放它们自由?
这误解……未免太过离谱!却又……让她心头酸涩难言。
“那对雪域灵猫,虽是祥瑞,终究是生灵。”萧彻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困于玉笼,失了天性,确实可惜。你心中不忍,朕……明白。”
他明白了什么?他根本什么都不明白!沈清弦在心中呐喊,她并非出于怜悯,她只是……只是想确认,只是想“作死”啊!
可这些话,她如何能说出口?
看着萧彻那带着理解和……纵容的眼神,所有的辩解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忽然意识到,无论她的初衷多么不堪,在他这里,都被镀上了一层名为“良善”的光环。这份近乎盲目的偏袒与解读,比任何责罚都更让她感到无措,和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承受的温柔。
“陛下……”她声音哽咽,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这一次,不是伪装,不是算计,而是真情实感的涌动。为他的理解,也为她自己那阴暗的试探心思而感到羞愧。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萧彻伸出手,用指腹擦去她眼角沁出的泪珠,动作轻柔,“日后,莫要再如此冲动。若真喜欢那等活物,朕命人在御花园僻静处圈一块地,仿照其原生环境饲养便是,何必非要打开笼子?若是伤了你自己,该如何是好?”
他语气温和,带着训诫,却更透着关心。
沈清弦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坚实与温暖,闻着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心中百感交集。她这场孤注一掷的试探,非但没有试出他的底线,反而像是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连涟漪都被他温柔地抚平了。
第二天,一道旨意从养心殿发出,晓谕六宫及相关衙门:
“朕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悯恤万物有灵。日后四方藩国及各地进贡,凡活物珍禽异兽,除特殊育种所需,一概免贡。已贡之活物,着御兽苑好生照料,不得虐待,亦不必强求驯化,顺其天性即可。”
这道旨意,并未提及昨夜御兽苑发生的一切,只以帝王仁心为名,却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后宫之中,众人反应各异。有感慨陛下仁德的,有暗中揣测是否与贵妃有关的,更有如林婉儿之流(虽已失势,但耳目尚存)嫉恨交加,认为陛下此举定是受了那“妖妃”蛊惑!
而沈清弦听到这道旨意时,正在用早膳。手中的银匙“哐当”一声掉落在碗中,溅起几点粥渍。
他竟然……竟然因为她那场荒诞的、别有用心的“作死”,而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这不是纵容,这几乎是……昏聩的偏宠了!
锦书和添香在一旁,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添香心直口快,低声道:“娘娘,陛下待您真是……真是没话说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恩典呢!”
沈清弦却丝毫感觉不到喜悦,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沉甸甸的压力,如同山峦般压在了心头。他越是如此,她心中那份因系统警告而产生的负罪感便越是深重。
就在这时,久未动静的系统,再次在她脑海中发出了冰冷的提示:
【检测到目标人物对宿主行为产生超规格正向反馈,行为判定:作死失败。积分奖励:0。警告:宿主与任务世界羁绊持续加深,风险等级提升!】
作死失败……0积分……
沈清弦看着桌上精致的早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她处心积虑想要的“确认”,以一种她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式到来了。萧彻的纵容与理解,像是最柔软的绳索,将她捆绑得更加牢固。她非但没有凭借此举挣脱情感的泥沼,反而陷得更深。
她想起那夜在摘星楼上,他说的“唯有你一人”。
想起他握着她的手,批阅奏折时的专注侧脸。
想起他此刻,因为她一个荒唐的举动,便轻易改变了延续多年的贡例。
这份感情,太沉重,太霸道,也太……让人无法抗拒。
她还能把他仅仅当作一个“任务目标”吗?
她还能心安理得地想着攒够积分就“回归”吗?
沈清弦缓缓放下银匙,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秋阳照耀得一片明亮的宫苑。琉璃瓦反射着金光,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她这场试图确认“任务”的豪赌,一败涂地。
但奇怪的是,心中除了混乱与压力,竟也生出了一丝……诡异的安宁。
或许,从她选择留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画地为牢。
而这座以帝王之爱铸就的牢笼,她如今,竟有些甘之如饴了。
只是,这甘之如饴的背后,那来自系统的冰冷警告,以及这深宫中无处不在的暗流,都预示着,这份看似稳固的宠爱,随时可能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不仅仅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能配得上他这份……近乎盲目的纵容与深情。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