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清江浦,漕运咽喉之地。时值初夏,运河水面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往来船只如梭,纤夫的号子声与码头的喧闹交织成一片繁忙景象。然而,今日的清江浦三号码头区域,气氛却与往日有些不同。一小片泊位被临时清空,周围增设了警戒,一些身着工部、户部官服的人员,以及几位气度不凡却异常年轻的身影,正聚集在此,引得往来船工、商贾纷纷侧目。
这便是经朝廷特批、由东宫主导、两部协理的“漕运预警与弹性调度模拟演练”现场。承烨并未亲至,坐镇东宫遥控,但格物轩的核心成员几乎倾巢而出——赵铭总揽协调,李桐负责技术细节,连王珩和石蛋也跟来负责些跑腿联络的杂事。工部派来了孙淼及两名书吏“指导”,户部也来了一位主事监督钱粮虚耗(虽是用内帑,流程亦需严谨)。此外,还有几位身份微妙、奉旨“观政”的御史及翰林院官员,目光如炬,准备随时记录任何差池。
演练的核心,是模拟当接到“水位可能持续下降,恐影响标准漕船通行”的“三级预警”后,相关各方如何依据那份《试行细则》做出反应。
“演练开始!”随着孙淼一声令下,扮演“预警信使”的王珩,手持插着红色羽毛(模拟紧急信号)的木牌,气喘吁吁地跑到码头司吏面前,高声传达“预警”。
起初,场面一度混乱。那码头司吏是个老油子,从未经历过这等“演习”,看着王珩稚嫩的脸庞和那可笑的木牌,又瞥了一眼旁边面色严肃的京官,手足无措,按惯例就要去请示上官,流程几乎卡壳。
“细则第三条!预警确认后,码头司吏需立即核查本地水位记录,并通报相邻码头及漕帮管队!”赵铭立刻上前,指着预先发放的细则手册,声音沉稳地提醒。那司吏这才如梦初醒,慌忙照做。
接下来,按照预案,需要“征调”附近五条符合规格的民船(实为预先安排好的空船),以备水位真降至临界点时,将“漕粮”(以沙袋模拟)由大船倒装至小船,继续运输。李桐拿着图纸,与漕帮派来的代表确认船只尺寸、载重,计算倒装所需人力和时间。
然而,现实立刻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一位被“征调”的船主嚷嚷起来:“官爷!俺这船明日约好了要运私货去徐州,耽搁一天,损失谁赔?你这演练,做不得数!”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负责记录的那位翰林官员,嘴角已露出一丝讥诮。
“细则附例二,征用补偿参照去年漕粮附搭商货之例,按船型、日息核算,由……由此次演练经费支取。”赵铭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细则内容,但具体数额却记不真切。孙淼正要开口解围,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石蛋,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到某一页,小声念道:“百料船,日补银三钱;二百料船,日补银五钱……”
众人皆是一愣。赵铭惊讶地看向石蛋,后者挠头憨厚一笑:“俺……俺怕记不住,赵大哥你们写的那些数字,俺都悄悄抄下来了。”
这小小的插曲,竟意外地化解了僵局。那船主见对方连补偿标准都一清二楚,嘟囔了几句,倒也配合起来。
演练继续进行。模拟“水位持续下降至临界点”,启动“小船倒装”及“启用备用陆转路线”程序。李桐设计的滑轮吊架和简易栈桥发挥了作用,倒装效率比预想的要快;而王珩带着人沿着预案中标记的陆路勘察,虽发现一处小桥需要加固,但整体路线基本可行。
整个过程磕磕绊绊,暴露了大量细则中未曾考虑到的问题:信息传递的延迟、地方胥吏的懈怠、突发状况的应对不足、甚至不同部门人员之间的沟通障碍。那位观政的御史,笔走龙蛇,不知记下了多少“罪状”。
然而,孙淼和那位户部主事的眼神,却从最初的公事公办,渐渐变得认真起来。他们亲眼看到,这套看似繁琐的机制,在真正运转起来后,确实展现出了以往被动应对所不具备的秩序性与前瞻性。尽管生疏,尽管漏洞百出,但其核心的“预警-响应”逻辑,是清晰且有效的。
演练结束,众人皆疲惫不堪。总结时,批评之声自然不少。观政官员指出了流程拖沓、协调不力、成本控制存疑等多项问题。孙淼等人据理力争,强调这只是首次尝试,暴露问题正是演练的目的。
消息通过快马传回东宫。承烨仔细阅读着赵铭等人写回的详细报告,以及孙淼附上的私人信件。信中,孙淼坦言演练过程“艰难曲折,贻笑大方者众”,但他最后写道:“……然,臣观其机制内核,确有可取之处。若能持之以恒,假以时日,不断修补完善,未必不能成漕运之一助。太子殿下高瞻远瞩,非常人所能及也。”
承烨放下信纸,走到窗前,望着宫墙上方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他没有因批评而沮丧,也没有因些许肯定而自满。演练暴露的问题,正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些。他知道,任何新事物的推行,都不可能一帆风顺。这次演练,就像一根探路的竹竿,插入了漕运这片深不见底的水域,虽然搅起了浑浊的泥沙,却也探明了部分暗礁的所在。
砥柱需立中流,方能显其价值。雏凤清声,已不再是空谷回音,而是在现实的碰撞中,发出了破障前行的坚韧鸣响。他知道,接下来要做的,是依据这次演练反馈,与格物轩成员一起,埋头修改、完善那份细则,使其更贴合实际,更具可操作性。
前方的阻力不会消失,但经此一役,承烨更加确信,他选择的道路没有错。将“格物”之精神,化为经世之实策,这条路纵然布满荆棘,他也必将坚定地走下去。帝国的肌体,需要这样的探索与尝试,方能焕发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