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被墨汁浸透的黑绸,沉甸甸地压在香衡院的屋脊上。
沈流苏没有点灯,只凭着月光,将一卷尘封已久的黄册在桌案上缓缓铺开。
这本《天下赋税异录》,是她父亲当年以香料交易为掩护,秘密编撰的账簿,记录着大晏王朝各处税收的诡异流变,是沈家留给她最隐秘的底牌之一。
她纤细的手指捻起冯承恩摹写的那份账目,目光冰冷地在两本册子上飞速游走,一行行,一列列,进行着无声的比对。
数字与名目在月光下跳跃,像一群沉默的鬼魂,诉说着十年前那场滔天血案背后,不为人知的贪婪。
一个时辰后,她停下了。
“三十七万两。”
她轻声吐出这个数字,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寻常的米价。
然而,这三十七万两白银,是在沈家被抄没的巨额产业之外,十年间,宫内采办处以“香料贡品”为名目,凭空虚报的支出。
这笔巨款,每一笔都巧妙地伪装成对珍稀香材的采购,但《赋税异录》上对应的产地、年份和产量,却清清楚楚地表明,那些所谓的“贡品”根本就不存在。
而所有款项的最终流向,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裕通银号。
大晏王朝最大的皇商银号,其幕后东家,正是当朝太皇太妃的亲弟弟。
真相的链条,至此被彻底锁死。
沈流苏没有立刻行动。
她将两本册子重新收好,唤来心腹女官,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命令。
“传令下去,自明日起,开放香衡司总账房七日。凡六部监察御史,皆可凭官印入内,查阅我香衡司成立以来,所有新政收益与支出的明细账目。”
女官大惊失色:“香主!这……这无异于将我们的底牌尽数暴露于人前啊!”
沈流苏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得越清楚,他们就越会觉得,我沈流苏,不过是个懂得些经营之道的女官,满心满眼,只盯着那点香草买卖的蝇头小利。”
她要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最大的武器,是那些账本上的收益,是民心所向。
如此,他们才会忽略,那把真正能一击致命的刀,早已被她悄然磨亮。
风还没起,灰先落了。
她要做的,是让对手在放松警惕中,亲手将自己埋进这片落灰里。
与此同时,京郊的香狱档案总库工地,冯承恩正进行着最后的验收。
他手持营造司特制的验湿铜管,看似在检查墙体的防潮工艺,耳朵却紧紧贴在冰冷的管壁上,神情专注到了极点。
就在方才,他巡视地基时,脚下传来了一丝极其轻微、却绝不正常的震动。
那感觉,不像是地面沉降,更像是……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塌了。
铜管将地下的声音放大,传入他耳中。
果然,一阵细碎的、沙石滚落的声响断断续续地传来。
他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直起身,走到那面传来异响的墙角。
他蹲下身,借着检查砖缝的动作,从袖中摸出一把极细的黄沙,沿着墙根撒下薄薄的一层,又在沙上,轻轻覆上一片薄如蝉翼的白绢。
这是土木一行最古老的“听风”之术。
若再有震动,哪怕是老鼠跑过,沙面上的纹路也必定会乱。
他做完这一切,便如常收工,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当夜三更,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回到墙角。
火折子微弱的光芒下,那片白绢之下的沙面,果然出现了几道细微的颤痕。
震动,还在继续。
冯承恩的眼神骤然锐利。
他收起白绢与细沙,取出一枚尖锐的铁钉,按照沈流苏早前与他约定的暗记法,在第三十三块地基石的砖缝深处,用力刻下五个字:
慈宁三更动。
刻完,他用泥土将痕迹封好,转身融入了茫茫夜色。
一份只有五个字的密报,在黎明前被送到了沈流苏的案头。
“慈宁宫……三更……”
沈流苏的目光瞬间凝固。
她猛地起身,从密室中取出那幅父亲临终前交给她的《香脉图》残卷,将其与一张详细的宫城水文图并排铺开。
冯承根发现的账簿,指向了太皇太妃;而此刻的震动,再次将疑点引向了她所居的慈宁宫。
地下暗道!
沈流苏的脑中轰然一响,一个被她忽略了十年的细节浮现出来。
父亲曾说,宫中有一条前朝遗留的地下暗渠,专为排遣宫内废弃药渣与污秽之用。
她的手指在水文图上飞快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点上——御药房偏殿。
这里,是当年所有送入宫中的香料,进行最后烘干脱毒的地方。
紧接着,她的手指顺着那条代表地下暗渠的蓝色虚线,一路蜿蜒,穿过重重宫墙,最终抵达了东宫的旧址。
当年,太子正是在此中毒!
而那条暗渠,在抵达东宫之前,还有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岔口。
这个岔口,通向一口枯井,而井的上方,正是太皇太妃最爱的夏日避暑之地——清凉阁的地窖!
一条完美的栽赃路线图,在沈流苏的眼前清晰浮现。
真正的毒香,根本不是从沈家送入宫中的。
而是有人将无毒的香料掉包,换上伪香,经由御药房偏殿的烘干程序,去除掉大部分易于察觉的毒性,使其变得难以辨认。
随后,再通过这条地下暗渠,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入清凉阁地窖,等待时机,最后投入东宫的熏炉!
沈家,从头到尾,只是一个被精心挑选的替罪羊!
沈流苏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彻骨的寒意。
她冷笑出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说不出的悲凉与讽刺。
“原来……从来都不是香出了问题。”
“是人,把香当成了刀。”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
萧玦刚刚收到兵部尚书的密奏:三千玄甲卫已于城西三十里坡秘密集结完毕,如一头蛰伏的猛兽,只待君王一声令下。
但另一份来自暗卫的奏报,却让他眉心紧锁。
太子府近日往来人员诡异,数名乔装的仆从频繁出城,其行进路线,竟是通往几位早已致仕、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老臣府邸。
“蠢货。”萧玦冷冷吐出两个字。
他没有选择立刻抓人,那只会打草惊蛇。
他提笔,亲自拟了一道旨意,赐太子“静心安神香”一匣,并温言安抚,称此香乃香衡司新制,可安神定志,已请沈流苏验过,绝无毒性。
送走传旨太监,萧玦的
那香确实无毒,却是沈流苏为他特制的。
香中含有一种名为“识踪引”的微量香引,无色无味,一旦与人的体温结合,便会散发出一股极其淡薄、唯有经过特殊训练的猎犬才能闻到的梅花腥气,附着于衣物之上,三日不散。
“传朕的密令,”他对着阴影处低声道,“派出‘嗅营’,给朕盯紧了。凡是身上沾染了这股味道的人,无论去了哪里,见了谁,都给朕一笔一笔记下来。”
他要的,不是抓一条鱼,而是将整张渔网,连同所有藏在水下的暗礁,一并扯出水面。
次日,香衡院内设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试香宴”,遍邀各宫主位前来品鉴新香。
一时间,珠翠环绕,衣香鬓影。
沈流苏一身素雅,亲自为众人演示新制的“澄心香”。
香气清雅脱俗,引来一片赞叹。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沈流苏话锋一转,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
“只可惜,如今市面上伪香横行,前几日还有农户之子误食假冒的安神香饼而疯癫,实在可怜。说来也怪,有些香,闻着清雅,烧完的香灰,却能要人命。”
说罢,她命人取来一炉缴获的劣质安神香,当众点燃。
又取出一张特制的素白纸片,在烟雾中一晃。
众目睽睽之下,那纸片竟瞬间变成了诡异的紫黑色。
“这便是毒灰。”沈流苏淡淡道,“肉眼难辨,却害人不浅。”
话音未落,坐在上首的贵妃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她强作镇定地掩鼻皱眉,心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那紫黑色,竟与她私库里,前些日子从宫外秘密购入、尚未销毁的那批香末颜色,一模一样!
夜,再次深沉。
沈流苏独自一人,回到空无一人的问香台。
她从暗格中取出那个深埋地下的黑陶罐原件,将其重新封入一只沉重的铅匣,用火漆封死。
她写下一封短信,连同铅匣,一同交到深夜等候的冯承恩手中。
“冯大人,此物暂由你保管。”她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温度,“若明日此时,我未能亲自去档案总库开库,你便不必再等。”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将此物,直送大理寺正堂。将我留给你的副本,投于宫门外的登闻鼓下。”
这是她的后手,也是她的遗嘱。
冯承恩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抱着那重逾千斤的铅匣,消失在夜色里。
沈流苏缓缓转身,望向墙上那幅巨大的星图。
图上,被她用朱笔标注出的十三个香脉关键节点,在月光下闪烁着血色的光芒。
这些节点,是裕通银号控制下的,遍布京城的香料黑市。
她轻声自语,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亡魂起誓。
“我不急着点火。”
“但我已经把柴,一捆一捆,都堆到了他们家门口。”
复仇的终点,不该是另一场灰烬。
而是要在这片废墟之上,建立起永不可摧的铁序。
她的目光,从那些代表罪恶的红点上移开,落在了整幅大晏疆域图上。
万千香路,如蛛网般密布,却混乱无序,处处藏污纳垢。
这风,该由我来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