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的风波,在接下来的三日里,被一层无形的巨幕死死捂住。
整个皇城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仿佛那日祭典上的惊天哗变从未发生。
皇后禁足景仁宫,阖宫上下噤若寒蝉,前朝后宫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等待着皇帝雷霆震怒后那只必然落下的靴子。
然而,作为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的中心,稽香院却反常地安静。
沈流苏没有乘胜追击,没有去审讯任何一个被收押的乱党,更没有去景仁宫耀武扬威。
她下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命令——稽香院上下,闭门三日,整理“太庙祭典香录”。
稽香院内,长案罗列,人人埋首。
空气里没有了往日的芬芳,取而代之的是纸张的墨香和炭灰的微尘气。
沈流苏亲自坐镇,将那日祭典上用过的每一炉香的燃时、配比、成色、乃至燃烧后残灰的重量,全部登记造册。
她甚至派人将太庙偏殿那几尊不起眼的铜炉底部积了多年的陈年香灰,都小心翼翼地取样,用油纸分包,封存入档。
冯承恩的身影如一尊沉默的铁塔,立在她身后。
他看着沈流苏执笔的手腕,纤细却稳定,看着她专注到近乎苛刻的神情,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压抑的焦躁:“首卿,人证物证俱在,皇后党羽已成瓮中之鳖,陛下只等一个时机便可将其连根拔起。我们何必在此处浪费工夫,去做这些无用功?”
沈流苏头也未抬,笔尖在一册刚刚记录完毕的账簿一角,轻轻一点,留下一个殷红的墨点,像一滴凝固的血。
“无用功?”她抬起眼,眸光清冽如寒潭,“冯大哥,你告诉我,香是什么?”
冯承恩一愣,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
沈流苏放下笔,指尖拂过那些记录着不同香料燃烧数据的纸页,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石掷地:“在他们眼中,香是风,是雾,是捉不住的影子,是能随口辩驳的虚无之物。他们可以用香传递阴谋,事败后也能抵赖说只是寻常熏香。因为虚,所以无从定罪。”
她站起身,走到一排排封存的香灰样本前,目光锐利如刀。
“所以,我就要把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变成实实在在的铁证。我要让每一缕香气,都能被量化,被查验,被追溯。我要让宫里所有人都知道,从今往后,香不再是助兴的玩意儿,而是悬在他们头顶的法度。烧错了香,就是走错了路,要用命来偿!”
她要的,从来不止是为家族翻案。
她要建立一个以香为尺,以气为律的新秩序。
这,才是稽香院真正的权力根基。
第四日清晨,禁令解除。
阿念领着几名小宫女,以“稽香院例行巡查,为各宫祛秽祈安”为由,捧着一叠叠崭新的木牌,走遍了东西六宫。
那是一种巴掌大小的檀木牌,名为“清息牌”。
牌身光滑,只在顶端钻了个小孔,系着流苏。
但人人都知道,这绝非普通的装饰品。
木牌表面涂上了一层特制的感应药液,肉眼看不出任何异样,可一旦悬挂于熏炉附近,七日之内,若周围空气中沾染了哪怕一丝一毫“夜昙炭”或是另一种禁香“逆息引”的残留气息,木牌便会从内部,悄无声息地泛起一道道蛛网般的青色纹路。
此令一出,后宫震动。
这看似温和的举动,实则是在每个人寝宫里都安上了一双不知疲倦的眼睛,布下了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
一旦某宫的木牌触发异象,便是私藏禁物的铁证,无可辩驳。
阿念的队伍行至景仁宫门前,紧闭的宫门开了一道缝,一名面容枯槁的老嬷嬷麻木地伸出手。
阿念将一块清息牌郑重地放在她掌心,例行公事般嘱咐了几句。
不远处的廊下,沈流苏静静站着,目光越过萧瑟的庭院,看着那老嬷嬷接过木牌后颤抖的手,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果然,仅仅过了一日,天罗地网便有了收获。
东六宫一处最偏僻的永巷小院内,一名被册封才人不过半载的低阶嫔御宫中的清息牌,显出了清晰的青纹。
沈流苏亲率人前往,当场从其妆匣的夹层里,搜出了半包用油纸裹着的“夜昙炭”!
那才人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反复嘶喊:“不是我!不是我!这东西不知是谁前几日偷偷塞进来的,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啊!”
随行众人皆以为首卿会立刻将这人拿下,严刑拷打。
可沈流苏只是静静地听完,既不定罪,也不宽恕。
她反而温言安抚了几句,命人将“夜昙炭”收缴,只说此事尚有疑点,待查明后再做定夺。
临走前,她让那才人定心安神,一切照旧,连日常用香也不必停。
无人看见,在转身的瞬间,她与冯承恩交换了一个眼色。
当晚,冯承恩便如一道鬼影,潜入了才人的寝殿,趁着无人,将一张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留影纸”悄然嵌入了熏炉的内壁。
此纸遇水则化,遇寻常烟气则无碍,唯独在接触到一种混有“逆息引”的特殊熏香烟气时,才会如同被墨水浸染,在纸上留下烟气流转过的淡灰色痕迹,其形宛如字迹轮廓。
沈流苏要的,从来不是这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
她要的,是那个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前来“灭口”的幕后之人,再次出手时留下的痕迹!
两日后的深夜,同样的寝殿,那名才人早已在茶水中被下了安神药,睡得不省人事。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熟门熟路地走到熏炉前,点燃了一撮自带的线香。
幽幽的烟气升腾,在炉内盘旋,黑影静立片刻,确认香已燃尽,这才悄然离去。
他不知道,那致命的烟气,已经将他此行的目的,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了那张“留影纸”上。
翌日一早,冯承恩将留影纸呈上。
纸面上,三个扭曲的小字触目惊心——“灭口”。
沈流苏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痕迹,发出一声冷笑:“果然,你们怕的不是被查,而是怕知情的人,活着开口。”
她立刻命冯承恩调来当日太庙宴席的宫人茶水记录。
果不其然,在那名才人哭诉被塞了东西的前一夜,她曾与皇后宫中的一名贴身侍女,在御花园一角共饮过一盏杏仁茶!
线索形成了完美的闭环,死死指向仍在暗中操控棋局的景仁宫。
但沈流苏没有立刻将证据上报给萧玦。
猎人最极致的乐趣,是看着猎物自己走进陷阱。
她命人暗中放出风声:“稽香院查获的嫔御与皇后并无瓜葛,太庙一案证据不足以动摇国本,或将就此结案归档。”
消息如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宫闱。
就在景仁宫那边刚刚松下一口气时,沈流苏布下了最后一招。
她让冯承恩将那包从才人宫中搜出的“夜昙炭”,悄悄替换成了一包外观、重量、手感都一模一样的“霜骨粉”。
此物无毒无害,燃烧时也无甚异味,但遇热后,会释放出一种极其隐秘的、若有似无的甜香。
这丝甜香,只有那些长期接触、嗅闻“夜昙炭”的人才能察觉。
在他们鼻中,这便是毒物受潮后才会散发的“暴露”信号!
她要让敌人自乱阵脚,自己跳出来!
次日午时,刑狱司门前,一声凄厉的嘶喊划破了正午的宁静。
一名皇后宫中的小宦官疯了似的连滚带爬而来,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我知道!我知道沉香窟还有一条密道!有人要去烧毁那本名册!求大人救我一命!”
他正是昨日负责在皇后寝殿熏炉旁值守之人,那炉中烧的,正是被掉包的“霜骨粉”。
他满脸冷汗,语无伦次,却在极度的恐惧中,一字不差地供出了那条藏在沉香窟夹壁之后,直通御膳房巨大灶坑的废弃烟道!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稽香院。
沈流苏正立在檐下,午后的阳光将她颀长的身影投在地上。
她手中,正捧着一本刚刚拟好的册子,封皮上是三个清秀而锋锐的字——《香律初稿》。
听完回报,她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缓缓合上了手中的书卷。
书页闭合发出的轻响,像是一声宣判。
“香冷了,人就该醒了。”她轻声自语,眸中寒光乍现,“这一回,我要他们自己,把刀递上来。”
她的目光穿过庭院,望向遥远的、正飘出饭菜香气的御膳房方向。
那里,有皇城最旺的炉火,也有最肮脏的秘密。
她转过身,对身后如影随形的冯承恩下达了命令。
“冯大哥,带上你的人,去御膳房。今晚的宵夜,怕是要换个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