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子时的寒露最是沁人。
冯承恩的身影如鬼魅般自暗处滑出,单膝跪在沈流苏面前,声音不起一丝波澜:“回主子,已查明。昨夜子时至寅时,出入皇后宫中熏阁者共计七人。其中,只有掌香的李嬷嬷,在子时三刻和丑时一刻,两次以‘添炭’为由独自入内,每次停留不足一炷香。”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枚用油纸包裹的琉璃片:“这是属下从通风口内侧取下的‘留痕膏’样本。经微火炙烤,上面凝结出两层深浅不一的晶体。时间,正好与李嬷嬷两次入阁的时辰吻合。”
两层晶体,意味着那条连接着地狱的通道,在昨夜被打开了两次。
李嬷嬷,那个在皇后身边伺候了二十年,看起来最忠心耿耿、最安分守己的老人。
沈流苏的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棋子落定的冰冷。
越是看似无害的,往往才是最致命的毒。
“她每次添炭后,去了何处?”
“会沿着冷宫外墙那条偏僻小径,散步一刻钟,说是舒活筋骨。”冯承恩的回答精准而高效,每一个字都是情报。
“好一个舒活筋骨。”沈流苏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那不是散步,那是确认信号是否被接收,并等待可能的回应。
她看向一旁的阿念,声线平稳:“以稽香院例行抽检宫中香具为名,去将李嬷嬷今日当值所用的那把银制香匙收上来。记住,要客气,只说是常规检查,明日便还。”
阿念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那把雕刻着缠枝莲纹的银匙便被送到了沈流苏的案前。
沈流苏戴上薄如蝉翼的丝质手套,取出一个瓷瓶,用一根极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挑出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粉末。
她将粉末,均匀而轻薄地涂抹在香匙手柄内侧,一个最不容易被察觉、却又必然会被体温焐热的位置。
“主子,这是……”阿念好奇地问。
“梦蝶粉。”沈流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此粉无色无味,遇常人体温只会化作无形水汽。但若遇上因长期接触‘夜昙炭’而致使血脉中积郁了微量毒素之人,便会催生幻象。”
这便是她的“科技”。
不是神鬼之说,而是精准到毫厘的药理学。
长期接触那种禁炭,会让人体对某些特定的香料分子产生过敏性的神经反应。
她赌的,就是这种深入骨髓的“职业病”。
“只要李嬷嬷再去传递消息,她身上沾染的‘梦蝶粉’气息,就会顺着通风管道飘入地窖。里面的人,会听到他们最害怕听见的话。”
她的话,就是律法。
次日凌晨,天色依然是浓得化不开的墨。
冷宫深处,那早已废弃的枯井之下,沉香窟内,气氛紧绷如弓弦。
三道黑影围着一尊刚刚燃起“夜昙炭”的熏炉,炉火无光,只散发着扭曲空气的灼热。
就在这时,一股若有似无的气流从通风口涌入。
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鼻子猛地抽动了一下,脸色骤变,他死死盯住对面的瘦高个,厉声喝问:“你说陛下已经知道了名单?是谁泄的密!”
那瘦高个一脸惊恐与茫然:“我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我分明听见了!”第三个声音颤抖着响起,带着哭腔,“我听见李嬷嬷在外面说……说沈流苏那个贱人,已经拿到了备份的名册!她要我们狗咬狗!”
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是猜疑的疯狂滋长。
“是你!一定是你上次去联络时被盯上了!”
“放屁!我看是你贪生怕死,想拿我们去向新主子邀功!”
无人说过那些话,可那声音却又如此真切地回响在他们每个人的脑海里,如同鬼魅的私语,精准地刺中了他们心中最脆弱的恐惧。
信任的堤坝,在瞬间崩塌。
“铮——”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划破黑暗。
那魁梧男子已然拔刀,刀锋直指瘦高个的咽喉:“叛徒,我先宰了你!”
混乱中,瘦高个惊慌后退,身体猛地撞在滚烫的熏炉上。
“砰!”
青铜熏炉轰然倒地,里面烧得通红的“夜昙炭”滚落一地,瞬间引燃了地上铺垫的干草和几卷备用卷轴!
火光骤起,浓烟呛鼻!
“走水了!快走!”
惊呼声中,三人再也顾不上内斗,连滚带爬地从另一条密道仓皇逃离。
一场精心策划的密会,就这样在自我毁灭的闹剧中狼狈收场。
与此同时,百米之外的假山后,沈流苏正将耳朵贴在一个埋入土中的陶环上。
这是沈家特制的“静音陶环”,利用陶土的共振原理,能将远处特定方向传来的声音放大。
她听得并不完整,只有几个破碎的词汇顺着风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名单……备份……动手……提前……”
足够了。
沈流苏缓缓直起身,眼中精光一闪。
他们内部已经乱了,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必然会不顾一切地将计划提速。
她不能再等。
但她没有选择最稳妥的上报之路。
将这残缺的情报交给萧玦,固然能让他有所防备,却也可能让对方察觉暴露,再次潜伏,后患无穷。
她要的,是毕其功于一役!
一个比之前所有计划都更加疯狂、更加凶险的念头,在她心中悍然成型。
回到稽香院,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份她亲手伪造的、看似天衣无缝的“故园秋”香方,不着痕迹地透露给了皇后身边一个素来贪财的小宦官。
她甚至“无意”间让那小宦官听见,自己正为如何将香方完美呈现而苦恼,暗示这份香方还有改进之处。
果不其然,不到半日,这份“绝密”的香方就通过东宫旧党的线人,摆在了沉香窟那几位核心人物的案头。
“沈流苏在祭祖大典上要用的香方?她这是什么意思?”
“哼,故作姿态罢了!一个将死之人的哀鸣!她这是在向我们示弱,想让我们放松警惕!”
“不对!”一个更为阴鸷的声音响起,“这会不会是陷阱?她故意泄露一个有问题的香方,想在祭祖大典上引我们入瓮!”
这个猜测,反而让他们达成了共识。
不能再跟着沈流苏的节奏走!必须抢在她前面!
“计划提前!就定在祭祖大典当日!”为首之人一掌拍在桌上,做出最终决断,“借百官齐聚太庙之机,以‘清君侧’为名,当场诛杀萧玦!而后由我们的人控制禁军,宣布拥立隐匿多年的先帝庶弟之子——宁王为新君!”
“刺杀萧玦的人选呢?”
“就让伪装成礼部乐师的‘鬼手’去办!他的七弦琴,每一根弦都是杀人的利器!”
这致命的情报,在第二天清晨,便由冯承恩安插在对方外围的眼线,传回了稽香院。
日期,地点,方式,人选。
所有拼图,终于完整。
沈流苏深吸一口气,从密室最深处取出一只通体暗沉、散发着奇异木香的匣子。
此匣以极为罕见的“锁息木”制成,能锁住内里一切气味,且机关特殊,唯有以她另一款秘香“故园春”的香饼,置于匣底特定位置加热,才能使榫卯结构因热力而松动开启。
她将那份写满了前朝老臣后人名单的册页原件,连同李嬷嬷出入熏阁的记录、通风口晶体的分析图纸,以及关于“鬼手”乐师的详细情报,悉数封入匣中。
这是她的投名状,也是她的催命符。
黄昏时分,她亲自将香匣送至御书房外,交予萧玦的心腹大太监王德全。
面对王德全探询的目光,她没有多言,只留下了一句冰冷而笃定的话:
“匣内是能掀翻大晏的惊雷。陛下若不信,便等太-庙里那一炉香,烧起来再说。”
说完,她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再无半分留恋。
那一夜,稽香院灯火彻夜未熄。
沈流苏独自坐在窗前,点燃一盏孤灯,任由清冷的月光洒满一身。
她没有调香,没有看书,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那轮残月,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那是她逃离沈家时,身上唯一的信物。
“父亲,母亲……”她低声喃喃,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你们想借香火传承家业,他们想借香火颠覆朝纲。”
她缓缓抬起眼,眸中映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冰冷,而又燃烧着某种灼热的火焰。
“那就让我看看,这弥天香雾散尽之后,到底是谁的香,能烧到最后。”
次日,五更天的钟声尚未敲响,天边还是一片混沌的黛青色。
沈流苏已换上一身深色劲装,推开房门。
庭院之中,稽香院所有核心成员,连同冯承恩和他手下最精锐的十名匠人,早已悄然肃立,鸦雀无声。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凝重。
沈流苏的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在远处太庙高耸的殿宇轮廓上。
她没有说任何一句鼓舞士气的话,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