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电房的空气开关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嚓”。
并不清脆,像是一把钝刀子剁在老牛皮上。
头顶那台吱呀乱叫的吊扇停了,电流的嗡嗡声被掐断,整座学校瞬间被死一般的寂静吞没。
对于秦翊来说,世界没有变黑——他的世界本来就是黑的。
变化的是压强。
空气仿佛凝固了,没了风扇的搅动,闷热像是浸了水的棉被,铺天盖地地捂住了口鼻。
“动手。”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甚至没听清是男声还是女声。
只听见一阵急促却并不凌乱的摩擦声,那是橡胶鞋底在水泥地上急刹带来的动静。
轮椅猛地一震。
那股力道不大,带着点踉跄,是小满。
这丫头力气小,但推得极稳,哪怕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也能凭着对这间教室每一块地砖裂缝的记忆,硬生生把秦翊推到了教室的正中央。
紧接着是第二波震动。
没有磕碰,没有惊呼。
十二个孩子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狼崽子,迅速围拢过来。
“刺啦——”
那是劣质校服拉链被猛然扯开的声音。
接着是纽扣崩开的轻响。
黑暗中,秦翊那只冰凉的左手手背,触碰到了一片温热、甚至滚烫的皮肤。
不是手掌,是胸膛。
这些孩子解开了校服,甚至掀起了里面的背心,用最原始、最笨拙,却也是最直接的方式——肉贴肉,把自己那点可怜的体温,毫无保留地传递给轮椅上这个身体正在逐渐失温的男人。
前胸贴着扶手,后背抵着同伴。
他们用瘦弱的肋骨和脊梁,在黑暗中砌成了一堵恒温的人墙。
秦翊那几乎停滞的血液流速,似乎被这十几颗年轻心脏的泵动带着快了一分。
讲台上传来一声轻响。
老周摸上去了。
这老瘸子不用眼,这三尺讲台他走了四十年,闭着眼也能摸到那块嵌在黑板背面的玄武岩碎块。
粗粝,冰冷,带着t岛特有的海腥味。
老周把左手按在那块石头上,身体极其别扭地弯下去,把右耳紧紧贴在了秦翊的左膝外侧。
他在听。
不是听心跳,那里只有几根冰冷的钢钉。
他在听那条大腿动脉撞击钢钉产生的微弱回声。
那是只有老兵油子才懂的“听诊”。
一下,两下……
当数到第七次那若有若无的颤动时,老周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瞪得滚圆。
他转身,指甲盖像是铁犁一样,在那块黑板上狠狠地刻了下去。
“滋、滋、滋……”
七声脆响。
七个指甲抠出来的白点,呈扇形散布在黑板左下角。
小满第一个松开扶手,像只灵猫一样窜上讲台。
她的指尖刚触碰到第三个白点,整个人像是被高压电击穿了神经。
没有任何思考,那是刻在骨髓里的肌肉记忆。
“噗通!”
她向后猛撤半步,双膝跪地,上半身瞬间趴平,双手抱头,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
那是标准的重炮轰击规避动作。
在那个位置,七个点代表的是155口径榴弹炮的落点散布,这要是慢半秒,就是一滩碎肉。
“光。”
阿婻的声音有些抖,但手很稳。
手电筒的光束像是一把利剑,刺破了教室内浓稠的黑暗,直直打在黑板上。
光斑里,那七个指甲刻痕触目惊心。
小满从地上爬起来,没管膝盖上的灰。
她借着光,左手死死按住黑板,右手食指再次发力。
“滋——”
第一道横线。
第二道。
第三道。
三条平行线,不多不少,每一条之间的距离精准得像是用游标卡尺量过——2.3厘米。
这是2025年t岛防御战中,敌军单兵掩体胸墙的标准射击孔高度差。
在这个高度差里露头,不管你是少将还是列兵,结果只有一个:爆头。
一个男生冲了上去。
他的手刚摸到那三条线,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向后一缩,整个人像是一块石头一样砸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又是规避。
这哪里是上课,这分明是在这群孩子的身体里,埋下了战争的引信。
窗外,墙根的阴影里。
沈砚手里的那块鹅卵石已经捏出了汗。
那条来自文昭手机的加密短信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目标生理指标稳定,启动b计划。”
b计划,意味着强行介入,意味着这个所谓的“非法课堂”将被彻底粉碎。
沈砚没有按发送键。
他蹲下身,手里的鹅卵石轻轻敲击着那面斑驳的红砖墙。
“笃。”
停顿一秒。
“笃、笃。”
急促的两下。
又是一下沉闷的长音。
这节奏,和昨晚秦翊那根僵硬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敲击的频率,分毫不差。
教室里,小满那只本来垂着的左耳,猛地转向后窗。
她的听力早就毁了,但那个频率顺着墙体、顺着地板,像是电流一样钻进了她的脑子里。
这是摩尔斯电码。
翻译过来只有两个字:敌袭。
小满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她张开嘴,那个从未发声的喉咙里,挤出了一串像是砂纸打磨铁锈般的嘶吼。
“阿……婻……灯……”
含混不清,却字字如铁。
阿婻眼眶一红,手里的电筒猛地甩了过去。
小满接住手电,没开开关,而是直接爬上了讲台,甚至踩在了那几块拼凑的烂木板上。
“啪!”
光束亮起。
但这束光没有照黑板,也没有照人。
它直直地打在了秦翊那只瘫软下垂的右手上。
那只手上,系着小满刚刚解下来的红领巾。
强光穿透红布,将那一抹鲜红映得通透如血,在黑暗中猎猎作响,像是一面插在孤峰绝顶的战旗。
小满转过身,背对着黑板,面对着全班。
她张开右手五指,那七个粉笔灰染成的白点,在光束的边缘泛着惨白的光。
“哗啦——”
教室后排,那十二个原本还是人墙的孩子,齐刷刷地站直了身体。
没有口令。
没有哨声。
他们面朝秦翊,面朝那面“战旗”,全部抬起右手。
不是敬礼。
他们将掌心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
那里是心脏的位置。
黑暗中,十三颗心脏,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生死与伤残,竟然跳出了同一个频率。
咚、咚、咚。
就在这一刻,窗外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像是一把金色的刺刀,蛮横地捅了进来,不偏不倚,正好照在秦翊轮椅那根生锈的扶手上。
红领巾的一角,在光里微微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