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主管家的喜宴,像一剂强心针,让志远对“留下”这个决定越发笃定。
年初四,他在自己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屋里,泡了杯茶,第一次认真而具体地思考起更长远的未来。想得最多的,自然是大丽和儿子。
这半年来,不是不想,是不敢深想。每次视频,看到妻子眼角加深的细纹,听到她轻描淡写地说“家里都好”,他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儿子倒是长得快,视频里的小少年已经快有他肩膀高了,话不多,但眼神明亮。他知道,自己缺席的这半年,是大丽用双肩扛起了那个家。
这份愧疚和思念,被他压在心底,化为了拼命工作、努力攒钱的动力。
他原本的规划是模糊的:先站稳脚跟,多攒点钱,以后再说。但陈主管的接纳,本地生活的逐渐适应,尤其是那个热闹的、将他纳入其中的婚礼,让他心里的蓝图骤然清晰起来——他想把大丽接过来,想在这里,真正安一个家。
他开始有意识地留意厂区附近的房源信息。上下班路上,会多看两眼那些新建的住宅小区,或者当地人自建待租的整层楼房。
晚上回到小屋,他没事就查看租房和售房信息。房价比他老家县城贵不少,但相比大城市还算可以接受。
他心里默默算着:按照现在的攒钱速度,加上大丽如果能过来也找份工作,两个人一起奋斗,租个条件好点的一室一厅或者小两居,是有希望的。
如果运气好,干得年头长了,说不定还能攒个首付,买个小小的二手房……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确凿的光。
他打算等过完年,工作更稳定些,再慢慢跟大丽商量这个想法。
他了解大丽,她坚韧,能吃苦,但也恋家,骤然让她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来到完全陌生的南方,需要时间和耐心。
然而,生活总是出乎意料。就在他沉浸在对未来蓝图的细致勾勒中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将他所有的思绪和计划都打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眩晕的惊喜和慌乱。
年初五下午,他正在屋里看书,手机响了,是大丽打来的。
“喂,大丽?”
电话那头传来大丽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又有压不住的激动:“志远,我们到了。”
“到了?到哪儿了?”志远一时没反应过来。
“到你这边啊!火车站!爸、妈,还有儿子,都来了!”
志远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心脏像被重锤敲了一下,咚咚直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什么?!你们……你们都来了?!怎么没提前说一声?!”
“想给你个惊喜呗。”大丽的声音里带着笑,也有些哽咽,“你过年没回来,爸妈不放心,我也……也想来看看。正好儿子还没开学,就一起来了。刚下火车,你在哪儿?我们怎么找你?”
惊喜?这简直是核弹级的“惊喜”!志远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即又被巨大的喜悦和不知所措填满。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飞快:“你们就在出站口等着,哪儿都别去!我马上过来!打车过来!等着我!”
挂断电话,他手忙脚乱地套上外套,抓起钱包手机,冲下楼。跑到路口,才想起自己的电动车,又折回去骑车。骑上车,冷风一吹,稍微冷静了点,立刻又给月亮打了电话。
“妹妹!快!爸妈和你嫂子都来了!刚到火车站!我正过去接他们!你……你家里方便吗?先让他们去你那儿安顿一下!” 他自己的小屋,绝对挤不下这么多人。
月亮在电话那头也惊呆了,随即是巨大的欢喜:“啊?!真的?!太好了!方便!当然方便!我马上收拾一下,多准备点饭菜!哥你别急,路上小心!”
志远骑着电动车,在冬日傍晚的风里向着火车站狂奔。心跳依然很快,但最初的慌乱已被汹涌而来的热流取代。父母来了,妻子来了,儿子来了!他们跨越千里,来到了他刚刚站稳脚跟的异乡!这种被家人“奔赴”的感觉,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火车站出站口,人流熙攘。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四个熟悉的身影。
父亲平安穿着厚厚的棉衣,背微微佉偻着,手里提着个大编织袋。母亲秀玲围着旧围巾,正踮着脚张望。妻子大丽穿着件半旧的羽绒服,手里拉着行李箱,身边站着已经到他肩膀高的儿子。儿子有些好奇又有些拘谨地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
“爸!妈!大丽!宝贝儿子!” 志远几步冲了过去。
秀玲最先看到他,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志远……瘦了,也黑了……” 平安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手有些抖。大丽看着他,眼圈红红,嘴角却努力向上弯着。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志远只觉得鼻子发酸。他深吸一口气,接过父亲手里的重物,又想去拿行李箱:“走,先回家……先去月亮家,她都准备好了!”
一家人挤上两辆出租车,奔向月亮家。路上,志远才有空细细问起。
原来,他过年没回去,秀玲和平安越想越不放心,怕他报喜不报忧,怕他一个人在外吃苦。
大丽也思念得紧,儿子更是念叨着想爸爸。于是,老两口一合计,干脆去看看!趁孙子放假,一家四口,买了车票就来了,想着给他一个真正的“团圆年”。
月亮家已经是一片欢腾的海洋。月亮和刘明早就准备了一桌子菜,梦圆看到姥姥姥爷和舅妈、表哥,兴奋得满屋乱跑。小小的家被挤得满满当当,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和温情。
饭桌上,志远成了绝对的中心。父母问着他的工作和生活,看着他明显比在家时精神沉稳许多的样子,担忧渐渐化为欣慰。
大丽话不多,但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他,听他讲车间的事,讲陈主管的邀请,讲他自己租的小屋。
接下来的两天,志远请了假,陪着家人在小城转悠。带他们去看自己工作的工厂门口转转,去逛热闹的集市,去海边看冬日的苍茫大海。
看着父母妻儿对这座小城从陌生到渐渐熟悉,看着儿子对湿润的空气和不同植被的好奇,志远心里那个模糊的蓝图,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迫切。
离开的前一晚,一家人又聚在月亮家。气氛有些微妙的感伤。秀玲拉着志远和大丽的手,絮絮地叮嘱。平安闷头抽烟,不时看看儿子和孙子。
志远知道,是时候了。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爸,妈,大丽,有件事,我想跟你们商量。”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我想让大丽以后也到这来工作。”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大丽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震惊、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秀玲和平安则愣住了。
志远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出他深思熟虑的计划:
“我这半年,工作算是稳定了,领导也看得起。这里环境挺好,生活也适应了。我一个人,总不是长久之计。大丽过来,可以先找份工作,我们俩一起,挣钱快些。儿子转眼就要中考了,这边的教育条件……可能比咱家那边要好点。我想着,先租个像样点的房子,一家人在一起。以后……以后条件好了,看看能不能在这边买个小的二手房。将来儿子考大学,也可以考虑江浙这边的学校,离家近,我们也能照顾到。”
他顿了顿,看向大丽,眼神里充满了恳切和承诺:“大丽,我知道这难为你了。要离开家,离开爸妈那么远。但……但我真的想咱们一家人在一块。这里日子是能看得见希望的。你……愿意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丽身上。大丽看着丈夫,这半年的分离,她独自支撑的辛苦,对未来的茫然,以及此刻丈夫眼中那份扎实的规划和期待,交织在一起。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志远的心都提了起来。
终于,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嗯。我听你的。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
秀玲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是欣慰的泪。平安重重地“嗯”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烟。
月亮和刘明也松了口气,高兴地笑起来:“那太好了!以后咱们两家离得近,更热闹了!”
蓝图,第一次从志远的心中,铺展到了全家人面前。虽然前路依然充满未知和具体的困难——找工作、找房子、孩子转学……但至少,方向已经指明,家人们也给予了最宝贵的支持。
这个突如其来的团圆年,不仅抚慰了思念,更意外地加速了志远安家计划的进程。送别家人踏上归途时,志远心中不再是不舍和空虚,而是充满了紧迫感和沉甸甸的责任。
他知道,接下来,他要为了这个刚刚达成共识的“家”,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冲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