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霸上的刘邦沉浸在“约法三章”带来的万民拥戴之中,当萧何在故纸堆里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未来帝国的养分,当咸阳宫的老宦官对着玄鸟瓦当碎片感怀一个时代终结之时,一支规模远超刘邦、足以令大地震颤的庞大军队,正如同裹挟着雷霆与烈焰的毁灭洪流,沿着崤函古道,浩浩荡荡地涌向关中,涌向那座已然易主的帝都。
这支军队的核心,是身经百战、对秦人怀着刻骨仇恨的西楚子弟兵。围绕在他们周围的,是各路被项羽威势所慑、或真心依附、或被迫跟从的诸侯军队。总兵力高达四十万!旌旗遮天蔽日,刀枪如林似海,队伍前后绵延数十里,行军时扬起的尘土,仿佛一道移动的、黄褐色的巨大墙壁,将天空都染得浑浊不堪。
在这支毁灭洪流的最前方,那面最为醒目的“项”字大纛之下,西楚霸王项羽,正骑在他那匹神骏的乌骓马上。他身披厚重的玄甲,外罩猩红战袍,雄壮的身躯如同铁塔,仅仅是坐在马上的姿态,就散发着一种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霸气。
然而,与这外在的威武雄壮截然相反的,是他脸上那几乎能拧出水来的阴沉。浓密的剑眉紧紧锁着,那双重瞳之中,此刻燃烧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压抑不住的烦躁与……杀意!
这股邪火,从鸿门宴上就一直憋着,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散,反而如同陈年的烈酒,越发醇厚……也越发危险。
鸿门宴!一想到这三个字,项羽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仿佛吞下了一只苍蝇,还是没掐头去尾的那种!那天,亚父范增几次举起玉玦示意,项庄的剑舞也已然到位,多么完美的机会!只要他当时心一横,点点头,刘邦那颗讨厌的脑袋早就该被当成夜壶了!可偏偏……偏偏自己当时怎么就信了刘邦那套鬼话?什么“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
狗屁!全是狗屁!
现在倒好,这刘邦老儿,不仅侥幸从自己指缝里溜走,居然还抢在他前头,大摇大摆地进了咸阳!接受了秦王子婴的投降!拿到了传国玉玺!
这已经不仅仅是抢先一步的问题了,这简直是在打他项羽的脸!打他这个诸侯上将军、西楚霸王的脸!
更让项羽怒火中烧的是,他沿途不断听到关于刘邦的“美名”——什么“约法三章”啦,什么“封存府库”啦,什么“还军霸上”啦,什么“关中百姓争相犒劳,唯恐沛公不为秦王”啦……
这些消息,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噼里啪啦地扇在项羽脸上。他刘邦,一个沛县无赖,也配收买人心?也配在关中这块浸透了楚人(也包括他项家)鲜血的土地上扮演仁德长者?!
“哼!沽名钓誉!”项羽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乌骓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烦躁,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蹄子焦躁地刨着地面。
一直默默跟在项羽身侧,如同一个灰色影子的亚父范增,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心中忧虑更甚,驱马稍稍靠近,用那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劝谏道:
“籍儿,”他用了更显亲近的称呼,试图缓和气氛,“沛公刘邦,昔日居崤山以东时,其性贪鄙,**贪于财货,好美姬**。此众人皆知也。”
他先点出刘邦过去的“黑历史”,然后话锋一转,指出了最关键、也最令人不安的变化:“**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现在进了关,不掠取财物,不迷恋女色,这说明他的志向不小。)
范增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项羽阴沉的侧脸:“将军!刘邦此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其心叵测!**切不可再意气用事,当以安抚关中为要!**”
(将军切不可再意气用事,应当以安抚关中为重!)
范增的意思很明确:刘邦在憋大招,收买人心所图甚大!我们现在实力占优,但绝不能一味逞强泄愤,必须用政治手段争取关中民心,至少不能把他们都推到刘邦那边去!稳定压倒一切!
这番分析,冷静、客观,切中要害。若项羽能听进去半分,或许后续的历史会截然不同。
然而,此刻的项羽,早已被家族的血海深仇和个人尊严被冒犯的狂怒冲昏了头脑。范增那句“安抚关中”,更是如同火星掉进了油桶,瞬间引爆了他积压已久的戾气!
“安抚?!”项羽猛地转过头,重瞳之中血丝隐现,他抬手指向远方地平线上那已经隐约可见的、咸阳城巍峨而模糊的轮廓,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尖锐:
“亚父要我安抚谁?!安抚这些秦狗吗?!”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祖父项燕被秦将王翦逼迫自刎的悲壮,闪过叔父项梁被章邯击杀于定陶的惨痛!项家几代人的鲜血,几乎将这片土地染红!国仇家恨,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秦人杀我祖父,戮我叔父,此仇不共戴天!**” 项羽的怒吼声如同炸雷,震得周围几位诸侯将领耳膜嗡嗡作响,“他刘邦,一个侥幸窃据关中的小偷,安敢在此收买人心,妄称仁义?!”
他越说越气,胸中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我项羽今日至此,就是要告诉天下人,什么叫报仇雪恨!什么叫天理昭彰!**我必屠咸阳,掘嬴政之墓,鞭其尸骨,以泄我恨!** 让这咸阳城,为我的祖父、叔父,还有千千万万死难的楚人子弟陪葬!”
这番充满血腥气的宣言,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不仅让范增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旁边如英布这等悍将,都不由得暗自咋舌。屠城?掘始皇帝陵?霸王这……这仇恨怕是烧得脑子都不清醒了!
英布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他反正唯项羽马首是瞻,杀人放火正是他的最爱。而其他诸侯将领,如臧荼、张耳等人,则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惊惧和不安。屠城固然能掠夺财富,但也必将失去民心,更会背上千古骂名……
范增张了张嘴,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但看着项羽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重瞳,感受着那不容置疑、也听不进任何劝告的决绝,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无力地消散在队伍行进那震耳欲聋的金戈铁马声中。
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恐怕还是要发生了。项羽的刚愎自用和狂暴的复仇欲望,将会把他和这支强大的军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至少,在道义上,他们将彻底输给那个看似弱小、却更懂得隐忍和争取人心的刘邦。
项羽不再理会范增,他猛地一夹马腹,乌骓马长嘶一声,加速向前冲去。他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如同一面象征着死亡与毁灭的战旗。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远方那座越来越清晰的城池,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快意的弧度。
咸阳,我来了。带着四十万复仇的怒火,来为你……送葬!
而此刻,咸阳城内,刚刚感受到一丝“仁政”曙光的子婴、百姓,以及霸上军营中正为自己的政治手腕沾沾自喜的刘邦,尚且不知道,一场远比秦朝暴政更加酷烈、更加血腥的噩梦,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他们猛扑过来。
东方的煞气,已然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