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市,千金坊。
这座三层木楼门面并不张扬,青砖灰瓦,只在檐下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白日里大门紧闭,只有到了申时之后,才会陆续有衣着各异的客人从侧门悄然进入。这里是京城最隐秘的赌坊之一,也是各路消息暗中流通的场所。
二楼的雅间内,一个身穿宝蓝色绸衫、面皮白净的年轻公子正焦躁地踱步。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眉眼间带着世家子弟的骄矜,但眼下的乌青和不时搓动的手指,暴露出他长期沉迷赌局、心神不宁的状态。
此人正是张世荣的女婿,漕运衙门督粮郎中郑琮。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着褐色布衣、头戴毡帽的中年男子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他摘下毡帽,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正是李致贤的心腹李忠。
“郑大人。”李忠拱手,语气不卑不亢。
郑琮停下脚步,警惕地打量着他:“你就是秦老板说的那位‘能帮忙的朋友’?我凭什么信你?”
李忠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轻轻放在桌上:“这是三万两通宝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秦老板那边的账,可以清了。”
郑琮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李忠却按住了银票。
“郑大人,”李忠声音平静,“这钱不是白给的。我家主人想请郑大人帮个小忙。”
郑琮脸色微变,缩回手:“什么忙?若是犯法的事……”
“只是打听些消息。”李忠直视着他的眼睛,“关于张相国近来的几件小事——比如,静水县那个说书先生的案子,背后是谁在推动?又比如,相国最近为何对陈明远御史如此上心?”
郑琮脸色刷地白了:“你……你家主人是谁?”
“郑大人不必知道。”李忠淡淡道,“你只需知道,我家主人对你的处境一清二楚。你去年在漕运上做的那点手脚,挪用的一万三千两银子,虽说岳父大人替你抹平了,但账册副本……总还有办法找到的。”
郑琮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那件事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连岳父都说是小事,怎么……
“别紧张。”李忠将银票往前推了推,“我家主人不是要挟你,是帮你。你欠秦老板五万两,这里只有三万,剩下的两万……只要你提供些不痛不痒的消息,自然有人会帮你补上。从此两清,再无瓜葛。”
郑琮盯着那叠银票,喉结滚动。两万两的窟窿,他根本填不上。岳父虽然会帮他,但每次都要挨一顿痛骂,甚至最近一次,岳父看他的眼神已经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我……我能知道什么?”郑琮的声音发干,“岳父的事,从来不对我说。”
“不需要机密。”李忠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只需要回答这上面的几个问题。比如,最近有哪些官员常去张府?张相国最近在查哪些人的旧账?静水县那个王员外,和张府有什么往来?”
纸上列了七八个问题,确实都不涉及核心机密,大多是些人际往来和表面动向。
郑琮快速扫了一遍,心中稍定。这些问题虽然敏感,但并非不能回答。他沉吟片刻,一咬牙:“好,我答。但你们要保证……”
“银货两讫,从此陌路。”李忠接过话头,“郑大人日后就算想找我们,也找不到。”
半个时辰后,李忠悄然离开千金坊。他怀中多了一张纸,上面是郑琮提供的答案。虽然都是边缘信息,但拼凑起来,却能勾勒出张世荣近期活动的轮廓。
更重要的是,郑琮在最后补充了一句:“岳父昨夜见了户部的刘郎中,专门调了李致贤在静水任上的账册,尤其关注弘昌七年的治水款。另外……岳父好像对什么‘玄机门’很在意,前日还问过我是否听过这个名号。”
李忠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玄机门……又是这三个字。
静水县衙,后堂
周正独自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三份供词:黄惜才的、王员外的、马捕头的。他手中捏着一枚银锭,就着灯光反复观看。
这锭银子成色极好,底部的铸造印记清晰,确实是官银。王员外指出的几处“暗记”,他也一一核验了——那根本不是暗记,而是铸造时自然形成的细微流痕,每锭银子都有,只是位置不同。
“王德财在撒谎。”周正放下银锭,心中已有判断。
但光是这点还不够。王员外为何要陷害黄惜才?幕后指使者是谁?那封“遗失”的举报纸条,究竟存不存在?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静水县这个案子,看似简单,实则处处透着诡异。县令的态度暧昧,马捕头的证词滴水不漏,王员外又一口咬死……
“大人。”门外传来书吏的声音。
“进来。”
书吏捧着一本泛黄的册子:“您要的,本县近半年来所有匿名举报的记录,都在这儿了。”
周正接过册子,快速翻看。静水县不大,匿名举报本就不多,最近半年只有三起:一起是邻里纠纷,一起是商铺偷税,还有一起……是举报城西土地庙有人聚赌。
时间都在黄惜才案之前。
“没有针对黄惜才的举报记录。”周正合上册子,“马魁说举报纸条‘遗失’,但衙门接收匿名举报,按规定需登记在册,哪怕只是简单记一笔。他为何不记?”
书吏低声道:“大人,马捕头是县尊大人的妻侄……”
周正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官场上的裙带关系,他见得多了。但此案涉及朝廷法度,不能含糊。
“明日再审王德财。”周正沉声道,“本官要问他,那二十锭官银的具体规格、批次、何时从何处领用。若是谎报,这些细节他圆不上。”
“是。”书吏应声退下。
周正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黄惜才的供词上。“银子是捡的……”这个说法虽然勉强,但比“勾结盗匪”更符合常理。一个穷秀才,若真与江洋大盗勾结,怎么会只分到五锭银子?又怎么会把赃银藏在自家炕洞里?
他想起离京前,恩师老太傅的叮嘱:“周正啊,此去静水,多看,多听,少说。有些案子,不在案卷之上,而在人心之间。”
当时他不解其意,现在却隐隐有些明白了。
这个黄惜才,恐怕只是某场更大风波的牺牲品。而这场风波的中心,或许远在京城。
茂山脚下,青石镇
镇子东头的老槐树下,两个外乡人正在向几个老人打听陈年旧事。他们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但举止间透着精干,正是张世荣派出的影卫影三和影九。
“老人家,听说二十年前,这附近的山里闹过土匪?”影三蹲下身,递给一个抽旱烟的老汉一袋上好的烟丝。
老汉接过烟丝,嗅了嗅,脸上露出笑容:“可不是嘛!那会儿我还年轻,山里的‘黑风寨’凶得很,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后来换了寨主,规矩就变了。”另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太太插嘴道,“新寨主立了规矩,只劫为富不仁的,还常常接济穷人。咱们镇上那年遭了灾,寨子里还派人送过粮食呢!”
影三和影九对视一眼,影九追问:“新寨主是什么来历?长什么样?”
老汉摇摇头:“那哪知道?寨主哪是我们平头百姓能见的。只听人说是个魁梧汉子,脸上有道疤,武功极高。对了,他身边好像还带着个孩子……”
“孩子?”影三心中一动,“多大的孩子?”
“也就三四岁吧,瘦瘦小小的,但眼睛特别亮。”老汉回忆道,“那孩子很少下山,就有一年寨主带他来镇上买糖人,我见过一面。穿着不像山里孩子,倒像是……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少爷。”
影九立刻追问:“那是哪一年的事?”
老汉掰着手指算了算:“得有……十五六年了吧?对,那年我大孙子刚出生,现在都娶媳妇了。”
十五六年前,正是太子被废、皇孙失踪后不久的时间点。
影三强压心中激动,又问:“后来呢?那孩子和寨主怎么样了?”
“后来?”老汉叹了口气,“七八年前吧,寨主得了重病,没熬过去。寨子就散了,有些人下了山,有些人去了别处。那孩子……好像接替了寨主?不太清楚,山里的事,我们也不好多问。”
线索在这里断了。
影三和影九又问了几个老人,得到的说法大同小异:老寨主病逝,山寨解散,那孩子的去向无人知晓。
两人在镇上的小客栈住下,准备明日再往深山里探探。
夜深人静时,影九低声道:“三哥,你觉得那孩子……”
“十有八九就是赵茂。”影三沉声道,“年纪对得上,来历神秘,又被土匪收养。只是……光凭这些,还不够。”
“那我们……”
“明天进山,找找山寨的旧址。”影三眼中闪过狠色,“那么多土匪,总有一两个知道内情的。只要能找到一个……”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咔”一声,像是瓦片被踩裂。
“谁?”影三厉喝,身形已如箭般窜出窗户。
月色下,只见一道黑影在屋顶一闪而过,轻功极高,转眼就消失在镇外的山林中。
影三没有追,他知道追不上。他脸色阴沉地回到房中:“我们被盯上了。”
“是赵茂的人?”
“还能有谁。”影三冷笑,“看来,我们的方向没错。他越紧张,说明我们越接近真相。”
他不知道的是,那道黑影并未走远,而是潜伏在镇外的树林中,冷冷注视着客栈的方向。
月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正是小七。
“果然在查爷的根底……”小七喃喃自语,从怀中掏出一支响箭,却没有发射,而是用匕首在箭杆上刻了几个记号,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入山林深处。
有些消息,不需要传回去。因为赵茂早就料到,并布下了后手。
静水县,城西刘记纸马铺
黄李氏牵着黄菡的手,站在店铺门口,心跳得厉害。她按照小七的嘱咐,换了身最破旧的衣服,脸上还抹了些锅底灰,装作逃难的模样。
“娘,我们真的要把东西给刘掌柜吗?”黄菡小声问,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指。
黄李氏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昨夜她想了一夜,那木牌和信留在手里,终究是祸患。小七说得对,这东西可能关系到丈夫的安危,甚至更多人的性命。她一个妇道人家,保护不了这样的秘密。
而且……她隐隐有种感觉,李大人需要这个线索。那个“玄机门”,那个“Z.m.”,或许能帮李大人扳倒陷害丈夫的坏人。
“走吧。”她拉着儿子,迈进了纸马铺。
铺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香烛和纸张的味道。柜台后,一个五十多岁、面容枯瘦的掌柜正在扎纸人,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要什么?”
黄李氏按照暗号开口:“买三刀黄表纸,祭奠故人。”
掌柜扎纸的手顿了顿,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母子俩身上扫过:“祭奠哪位故人?”
“一位……姓李的故人。”黄李氏声音发颤。
掌柜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站起身:“后院说话。”
穿过狭窄的过道,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小屋。掌柜关上门,脸上的麻木表情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东西带来了?”
黄李氏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双手递上:“这是先夫藏了多年的东西,我们母子看不懂,但想着……或许对李大人有用。”
掌柜没有接,而是问:“你看过里面的东西?”
“看……看过信,但看不太懂。只知道是什么‘玄机门’的信物,要交给一个……。”
掌柜瞳孔微缩,接过油布包,却没有打开:“你们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他拿着油布包进了里间,约莫一刻钟后才出来,手中已空:“东西我会安全送到。你们母子暂时不能回家,我安排你们去个地方,等风头过了再说。”
黄李氏松了口气,却又担心:“那我丈夫……”
“黄先生那边,周大人会照应。”掌柜取出一串钥匙,“城东有处小院,是我亲戚闲置的,你们先去那里住下。记住,不要出门,不要见任何人。每日会有人送饭食过去。”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另外,李大人让我转告:多谢信任。此事关乎重大,你们母子置身事外,反而是最安全的。”
黄李氏眼眶一热,拉着黄菡就要跪下,被掌柜拦住:“快走吧,趁现在街上人少。”
半个时辰后,母子俩住进了城东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院子虽小,但干净整洁,米缸里还有半缸米,灶房里柴火齐全。
关上门,黄李氏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但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黄菡依偎在她身边,小声道:“娘,爹爹会没事的,对吗?”
黄李氏搂紧儿子,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声音轻却坚定:“会的。李大人是好人,他一定会救你爹出来。”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们离开纸马铺不久,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在了铺子附近,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京城,李致贤书房
烛火下,李致贤看着李忠带回来的那张纸,眉头紧锁。
郑琮提供的信息虽然零碎,但拼凑起来,却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脉络:张世荣近期频繁接触户部、刑部官员,重点核查他李致贤的旧账;同时,张世荣对“玄机门”表现出异常的兴趣;另外,郑琮提到,张府最近来了几个神秘的江湖人物,其中一个手臂上有火焰刺青。
“火焰刺青……”李致贤指尖轻叩桌面,“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南疆‘赤炎帮’的标记。张世荣一个朝廷重臣,怎么会和江湖帮派扯上关系?”
李忠低声道:“还有一事。我们的人发现,陈明远御史府外,这两天多了几个生面孔,不像寻常家丁护院,倒像是……军中退下来的好手。”
“张世荣在监视陈明远?”李致贤一怔,随即恍然,“是了,他要确保那份‘证据’能顺利送到陈御史手中,也要确保陈御史看完后的反应,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老狐狸,果然步步为营。
“赵爷那边有消息吗?”李致贤问。
“还没有。‘红泥’渠道刚启用,需要时间。”
李致贤点点头,走到墙边,看着墙上悬挂的《大周疆域图》。他的目光落在静水县的位置,又缓缓移到京城,最后停在南方——那是漕运沿线,也是郑琮负责的地盘。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形。
既然张世荣要查他的旧账,那他何不……也查查张世荣的账?郑琮在漕运上的那些手脚,虽然被抹平了,但若深挖下去,未必不能找到蛛丝马迹。而漕运这条线,牵连极广,一旦出事,就是惊天大案。
“李忠,”他转过身,“你去办两件事。第一,找可靠的人,暗中查访郑琮经手的所有漕运账目,特别是粮食损耗、船只修缮这两项。第二,联系我们在南边的旧部,查查‘赤炎帮’的底细,尤其是他们近半年和京城有什么往来。”
“属下明白。”
李忠正要退下,李致贤又叫住他:“等等。静水县那边……黄家母子安置好了吗?”
“按您的吩咐,刘掌柜已经将他们接到安全处。另外,周正大人今日再次提审了王员外,似乎发现了破绽。”
“好。”李致贤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告诉刘掌柜,务必确保他们安全。另外……那件东西,尽快送过来。”
“是。”
李忠退下后,书房重归寂静。李致贤坐回椅中,望着跳动的烛火,心中思绪翻腾。
黄惜才的木牌和信,关乎“玄机门”和那个神秘的……。赵茂说此事牵连甚广,而张世荣也在追查……这玄机门,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隐约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线索,或许才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太子旧案、张世荣的阴谋、赵茂的身世、甚至朝堂上暗藏的势力……都可能与这个消失二十年的神秘门派有关。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已是子时。
李致贤吹熄烛火,却没有就寝。他站在黑暗中,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预感。
暴风雨前的宁静,快要结束了。
所有暗子都已落下,所有线索都在收紧。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将所有人卷入更大的旋涡。
而他,必须在这旋涡中,找到那条通向光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