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张布满裂纹和坑洞的路面照片,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印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投影仪的风扇发出微弱的嗡嗡声,成了此刻唯一的声响。
周副省长的脸色,从严肃到铁青,最后涨成了一片猪肝色。他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当众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在为刘长胜口中那“国际领先”的“百年公路”而心动,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百年大计,而是一个百年大坑!
“刘长胜!”周副省长猛地一拍桌子,厚重的实木桌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晃了出来。他的声音里压抑着雷霆般的怒火,“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刘长胜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唰”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额头和后背的冷汗瞬间就浸湿了那身笔挺的西装。他那梳得油光锃亮的头发,此刻也因为慌乱而显得有些散乱。
“周省长,这……这里面肯定有误会!这只是个例!对,个例!”他语无伦次,眼神躲闪,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意气风发,“任何技术在发展初期,都会……都会遇到一些小问题……”
“小问题?”一直隐忍不发的何振国终于抓住了机会,他冷笑一声,也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五年就烂成这样的路,叫小问题?刘专家,你当省里拨下来的经费,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大风刮来的?”
何振国的话,说出了在场所有本地官员的心声。几位省厅的领导也纷纷向刘长胜投去质询和不满的目光。
那两名德国工程师更是面如土色,完全没了之前的傲慢。年长的那位,克劳德,正用德语和同伴急促地交谈,声音慌乱而尖锐。另一人则用生硬的中文,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不,不,我们的技术是最好的,是最好的……”
但这苍白无力的辩解,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可笑至极。
“都给我坐下!”周副省长呵斥道,声音里的威严让整个会议室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他重重地靠回椅背,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气。他的目光,越过垂头丧气的远大代表团,转向了另一边,那个从头到尾都异常平静的年轻人。
“林总,你继续说。”
林旬没有起身,只是对身旁的张涛轻轻点了点头。
张涛会意,站起身来,打开了另一份文件。这位退伍老兵出身的总工程师,腰板挺得像一杆标枪,他没有看已经溃不成军的对手,而是直接面向省领导。
“各位领导,刚才苏总谈的是技术上的水土不服,现在,我来给大家算一笔经济账。”
他的投影上,出现了一个更为复杂的表格,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看得人眼花。但张涛的声音沉稳有力,逻辑清晰。
“远大-KSp方案,初期投入,每公里造价约350万。我们的蓝图方案,每公里造价220万。单看这个,我们只是便宜了不到百分之四十。”
“但是,”张涛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稳稳地落在了表格的后半部分,像一把手术刀划开了华丽的外衣,“道路不是建好就完事了,它是个‘药罐子’,得持续不断地吃药、养护。根据我们团队连夜建立的模型,KSp方案的路面,在滨海市这种高盐高湿的气候条件下,从小规模的坑洼修补,到大面积的铣刨重铺,未来十年的总养护成本,预计将高达每公里180万元!”
“而我们的蓝图方案,因为采用了更耐水、抗剪切性能更强的涤纶-腈纶混纺纤维,我们有信心,把十年的养护成本,控制在每公里40万元以内!”
张涛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两项叠加,十年生命周期内,德国方案的总成本,将是我们的2.3倍!这多出来的钱,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再修一条同样长的路了!”
“如果把周期拉长到二十年,这个差距,会更加惊人。”
他的发言没有一句华丽的辞藻,只有冰冷、精确的数字。但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在场每一个决策者的心坎上。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技术优劣问题了,这是对财政负责,对人民负责的原则问题!
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经彻底逆转。
这时,林旬站了起来,为这场精彩的反击战做了最后的总结。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仿佛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各位领导,今天摆在我们面前的,其实不是两个技术方案的选择。”
“而是一个根本性的路线选择。”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条路,是花更多的钱,去买德国人即将淘汰的技术,建一条看起来很风光,但五年后就要不断花大钱去修修补补的路。在这条路上,我们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都必须继续购买他们昂贵的特种维修设备,他们的专利沥青添加剂,他们派来的工程师服务。这条路的所有权、解释权,永远掌握在他们手里。”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条路,是选择用我们自己的技术,我们自己的材料,我们自己的工人,去建一条真正适合我们自己的路。这条路的核心技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它的标准,由我们自己来定义。未来,我们不仅可以修好滨海大道,我们还可以用这个标准,去修全省、乃至全国更多同样气候条件的路。我们输出的,将不再只是汗水和劳力,而是技术和标准!”
林旬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周副省长的脸上,眼神炽热而坚定。
“我们要的,究竟是一条德国人施舍的路,还是要一个……定义中国未来道路的权力?”
这句话,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周副省长彻底沉默了。他看着林旬,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那种超越了年龄的深邃和火焰。他终于明白,何振国为什么会赌上自己的政治前途,去支持这样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这不是投机,这是一种远见,一种格局!
良久,周副省长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我宣布,关于滨海大道扩建工程的路面技术方案,维持滨海市建委的原有决议不变,采用滨海蓝图公司的SmA技术方案!”
一锤定音。
刘长胜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最后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回椅子上,面如死灰。他知道,他和他背后的远大集团,在滨海大道这个项目上,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周副省长似乎还觉得不够,他补充道:“另外,我建议,立刻成立一个由省交通厅、建设厅牵头的联合专家组,对蓝图公司的SmA技术,进行全面的评估、测试。如果验证可靠,我们将在全省范围内,进行推广!”
这一下,不只是刘长胜,连何振国的眼睛都瞪大了,随即脸上涌现出狂喜之色。
会议结束了。
林旬和何振国、张涛、苏晚晴一起走出会议室,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他们不仅保住了项目,更一战打出了一个走向全省的巨大机遇。
何振国用力地拍着林旬的肩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说着“好,好!”
张涛也是满脸通红,这个坚毅的汉子,眼眶里竟有些湿润。
就在这时,林旬口袋里的寻呼机,突然“滴滴滴”地响了起来。
这突兀的声响,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周围的喜悦气氛。
林旬掏出那台老旧的摩托罗拉寻呼机,低头看去。
是一个陌生的省城号码。
上面的信息很短,只有一行汉字。
“陈启明的笔记,在你手里吧?815项目的真相,你想知道吗?”
落款是一个字:钱。
林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刚刚赢得全省推广机会的巨大喜悦,在看到这条信息的一刹那,被一股彻骨的寒意所取代。
陈启明……815项目……
那个被陆振华亲口承认,被他亲手扼杀的天才!
他的笔记,他陨落的真相……
林旬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紧紧攥住寻呼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场战争刚刚结束,另一场更隐秘、更凶险的战争,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