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二人北出雁门,行至阴山南麓,一片水草丰美却人烟稀少的古战场遗迹附近。此地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地下不知埋藏多少忠骨与亡魂。在一处名为“鬼哭甸”的荒草甸子边缘,听闻游牧的牧民谈及一桩令人胆寒的诡事。
月前,有一伙来自中原的“土耗子”(盗墓贼),不知从何处得了线索,认定甸子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土丘下,埋着古代某位兵败身亡的匈奴王族或大将墓葬,其中或有重宝。他们趁夜挖掘,果然找到墓道,深入其中。然而,入墓者四人,仅有一人浑身浴血、神智癫狂地逃出,手中死死攥着一支苍白似人骨、雕饰诡异的笛子,口中反复嘶吼着“响了!笛子响了!阴兵……阴兵都活了!”,当夜便在高热与恐惧中暴毙。更骇人的是,自那夜起,每逢月晦或风雨之夜,甸子深处便会传来阵阵凄厉苍凉、非人间音律的笛声,随之而来的,是若隐若现的、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与金铁交鸣之声,仿佛有看不见的军队在夜雾中行军、操练。已有数晚归迟的牧人与牲畜,被那无形队伍“冲撞”,牲畜惊厥而死,牧人则大病一场,魂不附体。
“公子,那片草甸……‘兵戈之气’极重,且凝而不散,”阿翎遥望暮色中的鬼哭甸,神情肃然,“但那笛声……更古怪。它不是寻常的亡魂哀泣,更像是一种‘命令’,一种‘召唤’,在搅动那些沉寂的兵煞战意,让它们……‘活’过来,形成某种有序的‘东西’。”
宁瑜静立凝神,以灵力感知远方。果然,那草甸方向传来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煞气与金石锋锐之意,更有一股悠远、苍凉、带着强制约束力的奇异音律波动,如同无形的指挥棒,在调动着地底那股庞大的混乱煞气。“非是寻常鬼祟或天然形成的阴煞之地。此乃‘阴兵过境’之兆,且是受人操控的!那支骨笛,恐是古代萨满或军中术士以特殊材质(很可能是高阶战士的腿骨)炼制而成的‘聚煞唤兵笛’!能汇聚战场亡魂的煞气与残念,将其凝聚成听令行事的‘阴兵’虚影。盗墓贼无意间吹响或触发了它,打破了平衡,致使阴兵失控,游荡为祸。”
二人找到那暴毙盗墓贼的临时营地,其同伴早已逃散。查验那支骨笛,只见其长约尺余,色如陈年象牙,却透着一股阴寒,笛身雕刻着狰狞的战争场面与扭曲的符文,笛孔边缘似有暗红色的污渍。宁瑜以灵力轻触,立刻感到其中蕴含着一股狂暴而有序的战争意念,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地底深处某物紧密相连的“契”。
“此笛是关键,亦是祸源。”宁瑜沉声道,“它既是召唤控制阴兵的法器,其核心‘契’很可能还连着墓中主尸骸或某件更重要的镇物。需得深入墓中,斩断联系,平息煞气,超度亡魂,方可根治此患。否则,阴兵受笛声与战场煞气滋养,日渐壮大,迟早酿成大灾。”
是夜,恰逢乌云蔽月,风声萧瑟。鬼哭甸深处,那凄厉的骨笛声果然再次幽幽响起,比前几次更为清晰、绵长,仿佛带着某种不耐烦的催促。
事不宜迟,宁瑜与阿翎带上那支骨笛(需以其为引),连夜前往鬼哭甸。
甸子深处荒草过膝,夜雾弥漫,视线极差。那笛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似从地底渗出,指引着方向。越往前走,空气中的肃杀与寒意便越发浓重,荒草之上,竟凝结出薄薄的白霜。偶尔有磷火幽幽飘过,映照出地面上一些凌乱而深陷的脚印——并非人畜足迹,更像是穿着沉重靴甲的脚步!
“阴兵足迹……它们已经能显形影响到现实了。”阿翎低声道,清辉悄然笼罩二人,驱散着刺骨的阴寒与试图侵入的煞气。
终于,在一处明显有挖掘痕迹的土丘前,笛声变得最为尖锐急促。土丘侧面,一个黑黝黝的盗洞斜伸向下,阴风从中呼啸而出,夹杂着铁锈与腐土的气息。
二人点燃符火,纵身入洞。墓道粗糙,似是仓促建成,但规模不小。两侧并无华丽陪葬品,反而散落着一些锈蚀的刀剑残片、断裂的箭镞以及马骨,墙壁上则用粗犷的线条刻画着狩猎、征战、祭祀的场景,充满了草原部族的野性与彪悍。
前行数十丈,墓道陡然开阔,进入主墓室。墓室呈圆形,以巨石垒砌,颇为高旷。中央是一座长方形石台,台上并无棺椁,而是平躺着一具身披残破青铜甲骨、身材异常高大的骨骸!骨骸左手边放着一柄锈蚀的青铜长剑,右手边则是一个空置的、与宁瑜手中骨笛形状完全契合的凹槽!显然,那骨笛原本应放置于此。
而墓室四周,矗立着数十尊真人大小的陶俑!这些陶俑并非中原常见的兵马俑样式,而是草原骑兵装扮,虽陶土剥落,但形态生动,或引弓欲射,或挥刀劈砍,面容狰狞,带着一股冲天的煞气。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陶俑的眼窝之中,竟跳动着幽蓝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随着外界笛声的传入,这些光芒明灭闪烁,陶俑的身躯也似乎在微微震颤,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墓主以自身骨骸一部分炼笛,又以陶俑为媒,吸纳千年战场煞气与部下残念,欲在幽冥重整旗鼓,或护卫陵寝。”宁瑜环视墓室,目光最终落在那具骨骸上,“那骨笛离位,又被误吹,不仅唤醒了陶俑中的阴兵煞气,恐怕也惊动了这墓主残留的战魂。”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外界那不知源于何处的笛声骤然拔高到一个凄厉的顶点,然后戛然而止!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
下一刻,那石台上的高大骨骸,眼窝之中,猛地燃起两团炽烈得多的金色魂火!一股狂暴、霸道、充满不甘与战意的庞大意志,如同苏醒的凶兽,笼罩了整个墓室!
“擅闯……军阵……扰……长眠……死!”
模糊而充满杀意的意念直接冲击宁瑜和阿翎的脑海。同时,墓室四周那数十尊陶俑,眼中的幽蓝魂火大盛,齐齐发出无声的咆哮,陶土身躯竟真的活动起来!它们僵硬却迅捷地转身,抽出腰间的陶制刀剑(虽为陶土,却在煞气灌注下泛起金属寒光),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向着宁瑜和阿翎逼近!每一步踏下,都让墓室地面微微震动,凝聚的煞气如同无形的墙壁,挤压而来。
真正的“阴兵”,此刻才显露出完整的凶威!它们并非虚幻鬼影,而是以陶俑为躯,战场煞气与残念为魂,受墓主战魂统御的杀戮兵器!
“金光护体,邪祟退散!”
宁瑜大喝,璀璨金光自体内爆发,试图逼退那浓郁的阴兵煞气。金光与幽蓝魂火、灰黑煞气激烈碰撞,发出嗤嗤声响,暂时阻住了阴兵的前进步伐。阿翎也全力催动灵鹤清辉,清辉如月华流淌,冲刷着阴兵身上的煞气,削弱其魂火。
然而,这些阴兵数量不少,且彼此煞气相连,宛如一体,更受墓主战魂统一指挥,进退有据。它们并不盲目冲锋,而是迅速组成一个简单的包围阵型,前排举盾(残破的陶盾),后排突刺,侧翼迂回,竟展现出精良的战阵配合!陶刀陶剑砍在金光护罩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虽不能立刻破防,但那凝聚的煞气冲击与金石锋锐之意,却让宁瑜感到气血翻腾,灵力消耗加剧。
更麻烦的是,石台上那墓主骨骸,缓缓坐了起来!它那金色的魂火锁定宁瑜,一股凌厉无匹的、仿佛跨越千年而来的战场杀意,如同无形的长矛,隔空刺来!同时,它那空洞的颌骨开合,发出一种低沉而苍凉的、类似号角或战歌的意念波动,这波动与四周阴兵的行动完美契合,极大地增强了它们的煞气与协调性!
墓室仿佛化为了一个微缩的古战场,宁瑜和阿翎如同陷入重围的孤军。
“公子,这样硬拼不行!它们煞气同源,又有战魂指挥,力量源源不绝!”阿翎焦急道,她的清辉在煞气冲击下范围不断缩小。
宁瑜心知阿翎所言不虚。这阴兵军阵,核心在于墓主战魂的统御和骨笛(或类似共鸣源)的协调。破局的关键,要么摧毁战魂,要么扰乱其指挥体系,要么……切断它们的力量来源——那弥漫墓室、源自千年战场的庞大煞气。
摧毁战魂不易,那战魂与骨骸、与此地地脉煞气纠缠极深。扰乱指挥……或许可以从那支骨笛入手?
宁瑜目光扫过手中阴冷的骨笛。此物是召唤和控制阴兵的关键,与墓主战魂心意相连。若能反过来影响甚至掌控此笛……
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这骨笛炼制原理,在于以特定音律频率,共鸣并引导战场煞气与残念。那么,是否能以截然不同的音律,去干扰、覆盖、甚至净化这种共鸣?
“阿翎!”宁瑜传音道,“你灵鹤一族,清音天然,最能沟通天地祥和之气。可否尝试,以你本命清鸣,模拟出一种能安抚魂灵、化解戾气的‘安魂之音’?不与此笛凶煞之音对抗,而是如同清水渗入墨中,以柔克刚,将其‘中和’或‘带偏’?”
阿翎闻言,眼睛一亮。她身为灵鹤,鸣声本就具有清心定魄之效,虽未刻意修炼音攻之法,但本源在此。她点头,闭上双眼,不再专注于防御,而是将心神沉入血脉深处,回想鹤唳九霄、声彻寰宇时那份超然与纯净,试图将其意境提炼出来。
与此同时,宁瑜做出了更惊人的举动。他竟将自身一缕精纯的灵力,混合着一丝对“止戈”、“安宁”、“往生”的意念感悟,缓缓注入手中的骨笛!他并非要吹响它召唤阴兵,而是要以自身之意,暂时“浸染”这件凶器,改变其内在的“音律属性”,至少是暂时干扰它与墓主战魂及阴兵的联系!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骨笛乃大凶之物,反噬极强。宁瑜的灵力与意念刚一进入,便感到一股狂暴、混乱、充满杀伐与痛苦的战争记忆洪流反冲而来,冲击着他的识海!他闷哼一声,脸色微白,但依旧咬牙坚持,以清心咒稳固心神,将那缕带着“安宁”意味的灵力,如同楔子般,缓缓钉入骨笛的核心符文之中。
外界,阿翎也酝酿完毕。她樱唇轻启,一声清越、悠长、仿佛来自九天云外的鹤鸣,自她喉间婉转而出!这声音并不高亢刺耳,却无比穿透人心,带着洗涤尘埃、安抚躁动的奇异力量,瞬间压过了墓室中阴兵移动的沉闷声响与那无形的战歌意念。
鹤鸣响起,那些正步步紧逼的阴兵陶俑,动作齐齐一滞!眼中幽蓝的魂火明显摇曳起来,仿佛被清泉浇过的火焰。它们那整齐划一的阵型,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紊乱。
石台上的墓主战魂,金色的魂火也猛地一跳,传递出惊怒与一丝……困惑的意念。它那低沉的战歌波动,受到了鹤鸣的干扰,变得不再那么流畅。
而就在此时,宁瑜对骨笛的“浸染”也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他感到手中骨笛的阴寒戾气为之一敛,虽然并未被净化,但其内部那种与墓主战魂及阴兵紧密相连的“指挥频率”,出现了刹那的错乱与杂音!
就是现在!
宁瑜猛地将骨笛凑到唇边——但他并非吹奏原本那凄厉的召唤之音,而是以自身灵力为息,以那缕“安宁”意念为引,强行吹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音符!这音符既非战歌,也非鹤鸣,更像是两者生硬结合又加入第三方干扰的、刺耳而混乱的杂音!
“呜——嘎——!!”
这怪异刺耳的笛声一出,效果立竿见影!
墓主战魂的金色魂火剧烈闪烁,发出痛苦的嘶鸣(意念),它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命令”!四周的阴兵陶俑更是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有的继续向前,有的原地打转,有的甚至与同伴撞在一起!它们眼中幽蓝的魂火疯狂明灭,接收到的“指令”完全矛盾,导致其内在的煞气运转也出现了冲突和逆行!
整个阴兵军阵,不攻自乱!
“就是现在!”宁瑜强忍着吹奏凶器带来的反噬与心神消耗,对阿翎喝道,“以清辉净化煞气,以鹤鸣引导残念安息!它们此刻最脆弱!”
阿翎会意,将清辉与鹤鸣催至极致!清辉如潮水般涌向混乱的阴兵,纯净的净化之力冲刷着它们陶俑身躯上的煞气与幽蓝魂火;鹤鸣则化作一道道柔和的音波,如同母亲的呢喃,轻轻拂过那些被困于陶俑中千年、充满戾气的战场残念。
在失去统一指挥、内部混乱、又受到强力净化与安抚的情况下,那些阴兵陶俑眼中的魂火开始迅速黯淡、熄灭。陶土身躯纷纷僵立不动,然后崩解、倒塌,化为普通的陶土碎片,其中的残念与煞气,则在清辉与鹤鸣的引导下,渐渐消散、归于平静。
“不——!吾之……军阵……”墓主战魂发出不甘的咆哮,金色魂火暴涨,竟欲脱离骨骸,亲自扑向宁瑜!
但它本就与骨骸、地脉煞气紧密相连,强行脱离,等于自毁根基。且失去了阴兵军阵的煞气支援,其魂力已是大损。
宁瑜岂会给它机会?他停下吹奏(骨笛已暂时废掉),将桃木剑祭出,纯阳真火熊熊燃烧,化作一道金色剑虹,并非斩向魂火,而是斩向了那具高大骨骸与石台连接处的地脉节点!
“尘归尘,土归土!战场已息,骸骨当归!安眠吧!”
纯阳真火灼烧着地脉中涌出的煞气,桃木剑的破邪之力斩断了骨骸与地脉的最后联系。墓主战魂发出最后一声充满无尽复杂情绪(愤怒、不甘、或许还有一丝解脱)的长叹,金色魂火骤然熄灭,高大的骨骸哗啦一声散落石台,彻底失去了所有灵异。
墓室内,恢复了死寂。只有满地陶俑碎片和散落的骨骸,述说着刚才的激烈。
宁瑜脱力,以剑拄地,喘息不已。阿翎也脸色苍白,方才连续催动清辉与鹤鸣,消耗极大。但看到墓室中再无阴寒煞气与躁动魂火,心中也是一松。
良久,宁瑜缓过气,看着满目疮痍,叹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生前征战,死后犹不忘操练阴兵,此等执念,固然可叹,然扰攘阴阳,遗祸生灵,便是过了。音律之道,可励战心,亦可安魂魄,存乎一心。此番经历,不仅平一阴兵之祸,更让我等明了刚柔并济、以正化邪之理。世间征伐,无论阳世阴间,终非长久之道,和平安宁,方是众生所愿。”
阿翎看着那些化为碎片的陶俑,轻声道:“嗯,打仗已经够苦了,死了还要继续打,太可怜了。让它们安息,才好。”
二人将墓主散骨重新收敛,与那支暂时封印的骨笛一同深埋于墓室之下,并设下净化安魂的阵法,超度此地积累的战场亡魂。随后封堵盗洞,悄然离去。
离开鬼哭甸时,东方既白,晨光驱散了草原上的夜雾与寒意,也带走了那萦绕不散的笛声与脚步声。
“《乐记》云:‘乐者,天地之和也。’”宁瑜望着广袤的草原,悠然道,“音律通天,可和阴阳,可安鬼神。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此番以清音破凶笛,以安魂化戾气,正是此理。处世之道,亦当时时调整心弦,奏响和谐之音,化解纷争戾气,方能内外安泰。”
阿翎挽着他的手,笑容澄澈。两人的身影,融入阴山脚下苍茫的草原晨光之中,继续着他们调和阴阳的旅程。而那“骨笛唤阴兵”的恐怖传说,则随着骨笛封印与亡魂安息,化作了一个关于执念、音律与安宁的警示故事,流传于阴山南北。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