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任前最后的几天,林杰的情绪十分复杂,他婉拒了大部分饯行宴请,只留下了两个无法推脱,也颇具意味的场合。
一个是医保局内部一个范围极小的送行会。
局长亲自出席,说了些“祝贺高升”、“河洛省舞台广阔”、“希望在新的岗位上再立新功”之类的场面话,语气诚恳,但眼神里总带着一丝不易捉摸的复杂。
其他在场的司局长们,笑容热情,言辞恳切,但林杰能感觉到,那层客气下面,是迅速划清的界限和重新评估的距离。
人走茶凉,是官场最现实的常态。
他平静地应对着,心里却像明镜一样。
另一个,则是那位学者型副主任私下为他安排的家宴,就在副主任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几样家常小菜。
没有外人,谈话便深入了许多。
“心里有疙瘩,我知道。”副主任给林杰倒了一杯茶,语气平和,“觉得委屈,觉得是被发配了,是吧?”
林杰没有否认,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苦涩中带着回甘:“说没有,是假的。dRG改革正是关键的时候,这个时候把我调开,我放心不下。”
副主任放下茶壶,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林杰,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学医,后来又为什么选择走行政这条路吗?”
林杰微微一怔,思绪飘回了多年前:“学医,是想治病救人。后来发现,个人的力量有限,一个好的制度、一项好的政策,能救的人更多。”
“是啊,”副主任点点头,“治病救人,是医者的根。制定好政策,是为了在更大范围、更根本上‘治病救人’。这个‘病’,不只是患者身体的病,也是医疗体系的‘病’,社会民生的‘病’。”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河洛省,就是一块病得不轻,但又极其重要的身体。那里经济基础薄弱,医疗资源匮乏,城乡差距、区域差距比你在京城、在江东看到的要触目惊心得多!那里的老百姓,同样需要好医生,更需要好的医疗政策!把你放到那里去,不是让你去享福,也不是简单的雪藏,是让你去啃最硬的骨头,去治最顽固的‘病’!”
林杰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副主任的话,像一记重锤,敲打在他心上。
“那里情况复杂,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保守僵化的思维,还有……可能并不欢迎你这样空降的鲶鱼。”副主任语气凝重,“对你来说,那是考验,是磨刀石。干好了,你能在那里真正扎下根,积累起在基层、在复杂局面中解决问题的宝贵经验,那是在部委机关里学不到的。干不好……”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林杰抬起说,“舞台换了,但唱戏的人没变,该唱的戏,还得唱下去。”
副主任欣慰地笑了笑:“这就对了。记住,无论走到哪里,别忘了你的根在哪里。你的根,在临床一线,在老百姓的病床前,在他们对健康最朴素的渴望里。沉下去,才能真正了解中国医改最真实的土壤。”
这顿家宴,吃得时间不长,但林杰感觉比参加十场饯行宴收获都大。
回到他在京城的临时住所,已是深夜。
他拨通了妻子苏琳的视频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屏幕那端出现苏琳略显疲惫但温柔的脸庞,背景是家里书房,桌上还摊着一些医学资料。
“还没休息?”林杰看着妻子,语气里带着歉意。
他常年在外,家里大小事务,儿子的教育,几乎都压在苏琳一个人身上。
她是江东省人民医院的骨干医生,工作同样繁忙辛苦。
“刚备完课,明天有个小讲座。”苏琳揉了揉眉心,仔细看着屏幕里的丈夫,“你看起来……好像轻松了点?调令的事,定下来了?”
“嗯,河洛省,副省长。”林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苏琳沉默了几秒,她是极聪明的女人,又在体制内家庭长大,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她没有抱怨,也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去那么远啊……那边冬天冷,你得多带点厚衣服。饮食习惯也不一样,你胃不好,自己注意点。”
朴实无华的叮嘱,却让林杰喉头有些发哽。“我知道。家里……又要辛苦你了。儿子呢?睡了吗?”
“刚睡着,抱着你给他买的那个旧篮球睡的,梦里还喊爸爸呢。”苏琳说着,镜头转向旁边的小房间,床上,儿子睡得正香,怀里紧紧搂着一个有些磨损的篮球。
林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对得起工作,对得起肩上的职责,唯独对家庭,对妻子儿子,亏欠太多。
“对不起,琳琳……”千言万语,化作一句道歉。
苏琳把镜头转回来,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无奈,更多的是理解和支持:“行了,别说这些了。我和儿子都习惯了。你呀,就是头犟驴,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去了那边,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别因为换了地方就畏手畏脚的。家里有我,你放心。”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下来:“就是……记得常打电话,别让儿子忘了爸爸长什么样。”
挂了视频,林杰一个人在寂静的房间里坐了很久。
窗外,京城的夜景璀璨夺目,但他知道,这片繁华即将与他暂时告别。
他将去往一个陌生的、充满未知和挑战的地方。
他拿起手机,翻看里面存着的寥寥几张全家福,手指轻轻拂过儿子稚嫩的笑脸和苏琳温柔的目光。
家,是他最柔软的牵挂,也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第二天,林杰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向赴任的专车。
没有兴师动众的送行,只有组织部门的一位工作人员陪同。
就在他准备上车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了那位学者型副主任的脸。
“林杰,”副主任看着他,最后叮嘱道,“河洛省的水,比你看得到的要深。去了之后,多看,多听,少说,找准了切入点再动。有时候,慢,就是快。”
林杰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领导。”
副主任深深看了他一眼,升起了车窗,车子缓缓驶离。
林杰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汇入车流,直到消失不见。
他深吸了一口京城熟悉的、带着些许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转身,拉开车门,坐进了前往机场的专车。
车子启动,驶离部委大院,驶向通往陌生远方的道路。
林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的是dRG未竟的蓝图,是副主任语重心长的叮嘱,是妻子温柔而坚强的脸庞,是儿子熟睡的模样,还有……河洛省那一片他尚未踏足,却注定要与之紧密相连的土地。
一段全新的、充满挑战的征程,正式开始了。
专车抵达机场贵宾通道,工作人员帮他办理好手续。
就在他通过安检,准备前往登机口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河洛欢迎林省长。小心水土不服。”
林杰看着这条没头没尾、看似欢迎实则带着一丝警告意味的短信。
人还未到,下马威,似乎已经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