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朱漆大门被太监轻轻推开。
一股浓郁的檀香夹杂着桂花蜜的甜香扑面而来。
里面早已暖意融融。
明黄色的龙纹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龙椅前。
地毯边缘绣着的祥云图案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
书架上整齐地码着线装古籍。
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尊和田玉雕琢的寿星摆件。
旁边的青铜香炉里,三柱香正袅袅燃烧。
朱厚照正站在暖阁中央。
他穿着一身常服,青色的圆领袍上绣着暗纹龙形。
少了几分朝服的威严,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清爽。
听到脚步声,他立刻转过身。
脸上堆起无比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皇奶奶!您可算来了!”
朱厚照的声音里满是亲昵。
他快步走到邵太妃面前,亲自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胳膊。
那姿态恭敬得不像话。
“一路上冷不冷?寿安宫到暖阁这段路不近,您年纪大了,要是累了,快坐下歇歇。”
他扶着邵太妃往龙椅旁的紫檀木椅子走去。
动作轻柔,眼神里的关切看起来无比真挚。
邵太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
原本准备好的道歉说辞卡在喉咙里。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朱佑杬和蒋氏跟在后面。
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陛下这是唱的哪一出?
朱厚照扶邵太妃坐下后,又转身对朱佑杬和蒋氏笑道。
“叔叔,婶婶,你们也坐,别站着了。”
他对着门外喊道。
“张永!快把朕特意让人炖的银耳莲子羹端上来,给皇奶奶和叔叔婶婶暖暖身子!”
“奴婢遵令!”
张永连忙应声,很快就端着四个白瓷碗走进来。
每个碗里都盛着温热的银耳莲子羹,上面还撒着几颗鲜红的枸杞。
朱厚照亲自端起一碗,递到邵太妃面前,语气关切。
“皇奶奶,这是朕让御膳房用冰糖炖的,不甜不腻,最适合您这个年纪吃,您尝尝。”
邵太妃接过碗,指尖碰到温热的瓷壁。
心里的疑惑更甚。
陛下这态度,和之前那个放话要灭兴王府的皇帝,简直判若两人。
朱佑杬和蒋氏也接过莲子羹,却没心思喝,只是放在桌上。
眼神不停地在朱厚照和邵太妃之间打转。
朱佑杬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提道歉的事。
“陛下,臣母今日来,是想……”
“叔叔,”
朱厚照突然转头看向他,笑容依旧,却巧妙地打断了他的话。
“朕听说安陆今年的收成不错?之前朕让人给安陆减免了三成赋税,百姓们的日子是不是好过些了?”
朱佑杬愣了一下,没想到朱厚照会突然问起安陆的民生。
他连忙回道。
“托陛下的福,今年收成很好,百姓们都有粮食吃,还多谢陛下减免赋税。”
“那就好。”
朱厚照点点头,又看向蒋氏,语气温和。
“婶婶,小侄女寿安三个月了,听说长得很可爱?有没有给她做新的襁褓?要是宫里的料子好,朕让人给她送些过去。”
蒋氏连忙起身道谢。
“谢陛下恩典!寿安有新襁褓,都是臣妾亲手做的,料子够用了。”
“亲手做的好啊,慈母手中线,最是暖和。”
朱厚照笑着夸赞,又把话题转回到邵太妃身上。
“皇奶奶,您在寿安宫住着还习惯吗?要是觉得院子里的花不好看,朕让人给您换些新品种,牡丹、月季、菊花,您喜欢什么,朕就给您送什么。”
邵太妃端着莲子羹,坐姿都没动一下。
她算是看明白了。
朱厚照这是故意不提道歉的事,就是要逼她主动开口。
他越是热情,越是恭敬,邵太妃心里就越是不安。
这热情背后藏着的利刃,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难受。
朱佑杬又想开口,刚说了“陛下”两个字,就被朱厚照再次打断。
“对了,皇奶奶,朕前几日得了一匹上好的云锦,是江南织造局进贡的,上面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最适合您做件衣裳,回头朕让人给您送到寿安宫去。”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从安陆的水利,说到宫里的花,再说到邵太妃的饮食起居。
句句都是关心,却偏偏绕开了最关键的“道歉”二字。
暖阁里的气氛渐渐变得诡异起来。
朱厚照的热情像一团火,却烘不热邵太妃和朱佑杬夫妇心里的冰冷。
蒋氏的手紧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
她能感受到陛下的掌控力。
他就是要让母亲在这种看似温情的氛围里,主动低头认错。
邵太妃喝了一口莲子羹,温热的甜汤滑进喉咙,却暖不了她冰凉的心。
她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满面的少年天子,突然想起了宪宗皇帝在世时的样子。
那时候的她,还是备受宠爱的贵妃,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可现在,她的父亲和儿媳的父亲还关在大牢里,兴王府的安危也系在她一句话上。
她没有资格再摆太妃的架子。
邵太妃放下碗,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朝服的衣襟,然后对着朱厚照,缓缓跪了下去。
“老身……给陛下赔罪。”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
“之前是老身糊涂,一时被猪油蒙了心,做出了伤害皇后的事,老身知道错了,求陛下原谅。”
朱佑杬和蒋氏看到邵太妃跪下,也连忙跟着跪下。
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娘终于认错了!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的温情脉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独有的威严和冰冷。
他没有去扶邵太妃,只是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
“皇奶奶知道错了就好。”
朱厚照的声音冰冷刺骨,和刚才的热情判若两人。
“朕念在你是宪宗爷的贵妃,是朕的长辈,就饶你这一次。”
他顿了顿,语气里的杀意再次浮现,目光扫过邵太妃,又落在朱佑杬和蒋氏身上,一字一句道。
“朕再把话说一遍,从今往后,皇宫里的皇后、妃嫔,只要怀了孕。”
“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在成年之前,要是出了任何意外——夭折、受伤、受惊吓,哪怕是掉一根头发!”
“甭管是谁做的,甭管有没有证据,朕都一概论在你邵太妃头上,算在你们兴王府头上!”
“到时候,朕可不管什么叔侄情分,什么祖孙辈分,兴王府上下,鸡犬不留!”
邵太妃的身体猛地一颤,跪在地上的膝盖硌得生疼,却不敢有丝毫动弹。
朱佑杬和蒋氏也连忙磕头。
“臣(臣妾)遵旨!臣(臣妾)记住了!”
朱厚照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语气淡漠。
“行了,知道错了就好,起来吧。”
他对着门外喊道。
“张永,送皇奶奶回寿安宫,以后没有朕的旨意,皇奶奶就在寿安宫安心养老,不要再出来走动了。”
“奴婢遵令!”
张永连忙走进来,躬身道。
“皇奶奶,兴王殿下,王妃,随奴婢来吧。”
邵太妃被朱佑杬扶着站起身,膝盖麻得几乎站不稳。
她看着朱厚照,嘴唇动了动,犹豫了片刻,还是壮着胆子问道。
“陛下,老身有一事相求。”
朱厚照挑眉。
“说。”
邵太妃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
“老身的父亲邵林,还有……还有儿媳的父亲蒋敩,他们……他们还关在大牢里。”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对着朱厚照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求陛下看在老身已经认错的份上,饶了他们吧,他们都是冤枉的啊!”
朱佑杬和蒋氏也连忙附和。
“求陛下开恩!饶了邵将军和蒋指挥吧!”
朱厚照看着他们急切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却没有立刻回答。
暖阁里的檀香依旧袅袅,可气氛却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邵太妃和朱佑杬夫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