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窿山的晨雾，带着竹叶与泥土的清新气息，将三间茅屋轻轻笼罩。林越将一捆新削的竹简搬到屋外晾晒，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耳朵，始终捕捉着山风可能带来的、来自东南方向的任何异响。
自夫差拒绝孙武和伍子胥的忠言，执意接受勾践投降，已过去数年。自孙武心灰意冷，辞官归隐这穹窿山，也已有不短的光景。他们在此耕读度日，孙武将毕生心血倾注于对《孙子兵法》十三篇的修订与增补，林越则在一旁协助记录，并以现代的逻辑框架帮他梳理。日子看似平静，但山下的消息，却如渐渐聚拢的乌云，一次次打破这份宁静。
“老师，”林越终于忍不住，看向正在屋前石台上凝神刻写竹简的孙武。孙武的鬓角已染上更多风霜，但腰背依旧挺直，眼神锐利如昔。“今早下山换盐的樵夫说，姑苏城……已被越军团团围住，城外据点尽失，水道也被切断。大王他……只能困守孤城了。”
孙武握刀的手微微一顿，刀尖在竹简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刻痕。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山峦，落在了那座他曾为之殚精竭虑、训练出无敌之师的都城。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作战篇》有云，‘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差空有强兵，却无远略，连年兴师北上争霸，国内空虚，百姓疲敝。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此消彼长，吴军虽勇，焉能不败？‘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他早已失了先机。”
林越走到孙武身边，眉头紧锁：“可是，老师，我们真的就只是在这里……听着吗？或许……或许我们下山，还能有所作为？哪怕只是帮大王稳定一下军心？”他想起历史上姑苏城破、夫差自刎的结局，心中一阵刺痛。尽管对夫差的刚愎自用深感失望，但毕竟那是他曾并肩作战过的吴国，是孙武和他付出无数心血的地方。
孙武转过头，看向林越，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林越，你来自后世，当比我看得更清。吴国之亡，非亡于今日越军之围，而是亡于夫差接受勾践请降那一刻，亡于他赐死子胥那一刻，亡于他日渐骄奢、不听忠言的那一刻。《始计篇》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为君者不察，为将者纵有通天之能，又如之奈何？”
他轻轻放下刻刀，抚摸着石台上已完成的几卷竹简：“‘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大势已去，非一人之力可挽。你我此时下山，不过是徒然卷入一场必败的结局，或许能暂缓城破数日，但于大局何补？反而可能让这部兵书，随我们一同湮没于战火之中。”
山风骤急，吹得竹简哗哗作响，仿佛为孙武的话做着注脚。林越沉默了。他明白孙武的意思。这不仅仅是消极避世，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抉择。孙武早已从一位单纯的军事家，升华为一位军事思想家。他看到了眼前一城一地的得失，更看到了超越一时胜负的、关乎战争本质与国家兴亡的规律。
“我知你不忍，”孙武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导师般的温和，“但《谋攻篇》中，‘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然‘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夫差当年若能听懂这‘全胜’之道，何至于此？如今，我们的‘战’，不在姑苏城下，而在这里。”
他指向铺开的竹简：“将这些年征战、观察、思辨所得，尽数铭刻于此。让后人知‘兵凶战危’，知‘上兵伐谋’，知‘知己知彼’，或许能因此少一些无谓的征伐，少一些覆亡的悲剧。这，比你我去那必死之局中拼杀，意义更大。此亦是为将者，‘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人是保，而利合于主’的另一种践行吧。”
林越顺着孙武的手指，看着竹简上那些苍劲有力的字迹——“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一字一句，皆是鲜血与智慧凝结的结晶。他忽然理解了孙武的坚守。这位兵圣，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最后一场，也是最漫长的一场战争——与时间的战争，与遗忘的战争，与人类好战之心的战争。
他深吸一口气，山间清冷的空气灌入肺腑，驱散了最后一丝浮躁。“我明白了，老师。”他重新拿起刻刀，坐到孙武对面，“我们继续。这部书，必须完成。”
孙武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不再多言，也重新专注于笔下的世界。
此后数日，茅屋中的刻写声与讨论声依旧，只是偶尔会被远方隐约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战鼓声打断。林越不再提议下山，他只是更细心地整理竹简，更专注地聆听孙武的每一句讲解。他们都知道，山下的结局早已注定。
这一日，黄昏时分，一名衣衫褴褛、面带惊惶的溃兵跌跌撞撞逃上山来，带来了姑苏城即将陷落的最后消息。那士兵哭喊着说城中粮尽援绝，人心涣散，破城只在旦夕之间。
溃兵离去后，林越和孙武站在茅屋前，遥望姑苏方向。天际被晚霞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老师，”林越轻声问，“您……可还有话想带给大王？或是对吴国……”
孙武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向茅屋，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充满了无尽的落寞与决绝。
“《火攻篇》结尾有言，‘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他的声音随着身影没入屋内的阴影中，低沉而清晰：
“但愿后世之君，后世之将，能真正读懂这一句。”
山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仿佛在为一个时代的落幕奏响挽歌。林越知道，孙武已将所有的告诫、所有的悲悯与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那即将定稿的竹简之中了。他抬头望向暮色渐深的天空，青铜残片在怀中微不可察地一热，仿佛也感应到了这历史关头的沉重与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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