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醒来时，晨雾正笼罩着穹窿山的茅屋。他推开柴门，看见孙武站在崖边，目光投向姑苏城的方向。三年了，他们在这片山野间耕读隐居，将散乱的兵法心得整理成竹简上遒劲的文字。
“吴宫还没有消息。”林越走到孙武身边，将热腾腾的黍粥递过去。
孙武接过陶碗，雾气在他眉间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子胥今早托人传信，阖闾依然不肯见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碗沿摩挲，“这位新君想要称霸，却只愿相信那些世族将领。”
林越望向山脚下若隐若现的姑苏城郭。这三年来，他亲眼见证伍子胥如何从流亡楚臣成长为吴王心腹，也深知此刻正是历史转折的关键。按照他读过的史书记载，孙武本该在此时登上吴国政治舞台，可现实却比文字记载复杂得多。
“《九变篇》有言：‘屈诸侯者以害，役诸侯者以业，趋诸侯者以利。’”林越忽然开口，“阖闾最怕什么？”
孙武眸光微动：“怕重蹈僚的后尘——遇刺身亡，霸业成空。”
“那我们就让子胥告诉吴王，不用孙武，就是最大的‘害’。”
姑苏城内，伍子胥正第七次求见吴王。
侍卫长拦在殿前，面露难色：“伍大夫，大王正在试剑，今日不见客。”
青铜剑破空的嗡鸣从殿内传来。伍子胥深吸一口气，提高嗓音：“臣有亡国之策上奏！”
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殿门开启，阖闾持剑而立，汗水沿着甲胄的纹路滑落。“子胥，”他语气带着不耐，“若还是举荐那个齐国流亡者……”
“臣今日要说的不是孙武，是吴国将亡的三种征兆。”伍子胥跪拜行礼，抬头时眼中精光乍现，“其一，楚军已改良战车，而我军仍用旧阵；其二，越国暗通我国边境部族，埋下叛乱火种；其三——”他故意停顿，看着阖闾渐渐握紧剑柄。
“说下去。”
“其三，大王空有称霸之志，却无识人之明。孙武所着兵法，臣已呈献大半，大王可知楚昭王正派人四处打探孙武下落？”
阖闾瞳孔骤缩。他转身走向案几，摊开那卷被翻得边缘起毛的竹简。上面正是孙武亲笔所书：“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传孙武。”阖闾突然道，“但告诉他，若只是纸上谈兵，休怪吴宫剑利。”
消息传到穹窿山时，孙武正在修改《虚实篇》。林越看见他执笔的手顿了顿，墨点在竹简上晕开一小团阴影。
“终于等到了。”林越笑着去收拾行囊，却发现孙武仍坐在原地。
山风穿过茅屋，吹动满墙的竹简。这些年来，他们在此处将零散的军事思想织成体系，把“五事七计”发展为完整的战略评估模型，用“奇正相生”解释战术变化。可当真正踏上政治舞台的时刻来临，孙武反而显露出罕见的迟疑。
“可是在担心吴宫试兵之事？”林越想起史书上记载的宫女操练。
孙武摇头：“我在想，兵法是止战之术，却终究要经过血火检验。”他起身从木匣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帛，上面用朱砂绘着星图般的阵型，“当年在齐国，祖父田书伐莒大胜后，我曾见他将俘获的奴隶编入军中。那些人的眼神……与牲畜无异。”
林越明白这是理想主义者面对现实时的挣扎。他拿起孙武刚修改的竹简，指着《谋攻篇》的一段：“‘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既然注定要经此一遭，不如想着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和平。”
他走到窗边，指向姑苏城方向：“阖闾要称霸，我们就助他称霸——用最少的战争，最短的时间。这难道不是对《孙子兵法》最好的实践？”
孙武的目光渐渐坚定。他仔细卷好竹简，系上丝绦时忽然问道：“你似乎早就知道会有今日？”
林越摸了摸贴身收藏的青铜残片，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另一个时空的图书馆。这枚带他穿越千年的残片，最近常在深夜发出微弱光芒，仿佛感应到历史进程的加速。
“我只知道，”他帮孙武背上书箱，“后世有人将你的兵法译作多种文字，奉为‘兵学圣典’。”
孙武怔了怔，随即朗声大笑。山风卷起他的衣袂，三年隐居沉淀的书卷气在此刻化作锐意。林越第一次在这个总是不疾不徐的古人身上，看到了即将书写历史的将帅之气。
下山途中，他们遇见伍子胥派来的马车。车辕上除了御者，还坐着个披斗篷的陌生人。那人掀开兜帽，露出被黥面毁去的容颜——正是三年前他们在市集所救的楚国流民，如今已成伍子胥的门客。
“大夫让属下传话，”那人低声道，“伯嚭等人会在朝上刁难，要先生准备应对‘流亡者岂知吴军实情’的诘问。”
孙武与林越对视一眼，忽然策马转向岔路：“去西郊大营。”
“现在？”御者错愕，“大王还在宫中等候……”
“既然质疑我不知吴军，”孙武扬鞭指向远处飘扬的旌旗，“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知彼知己’。”
林越望向那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孙武，忽然明白史书上为何称其“文武双全，奇正莫测”。他想起《军争篇》中那句“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不禁轻笑——原来兵圣的锋芒，一直隐在穹窿山的云雾里。
当马车驶向吴军大营，林越怀中的青铜残片突然发烫。他悄悄取出，看见残片上浮现出从未出现的纹路，像是地图，又像是星轨，最终凝成两个古篆——正是《孙子兵法》最初的名字《孙武兵法》。
历史的齿轮，正在加速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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