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废墟里那焦糊的人油膻气混着新泼的泥浆子味，沉得堵人喉咙。风卷着火燎过的碎皮烂布渣子，抽在脸上又烫又刺。赵宸坐在半堵塌墙后头的烂木墩子上，玄氅右袖空荡荡耷拉着，靛青色的毒纹从肩窝爬上脖颈，冻得半边脸发僵发木。他左手拎着半截卷了刃的破铁片子，剑尖戳在冻泥地上，裹了厚泥的血痂簌簌往下掉。对面残墙豁口外头，狄戎步卒的烂皮靴子踩在冰碴子上，“咔哧咔哧”地响，像群饿狼围住了快死的猎物。
“王……王爷……”高朗半跪着，拖着刚拿布条草草捆死的瘸腿凑过来。他满脸烟灰混着血痂子，左眼肿得只剩条缝，破烂皮甲下襟让火烧掉半拉，露出发黑的棉絮。“顶……顶不住一炷香了……东墙口子彻底烂了……那边挤进来的狗崽子快填满外马道了！”破嗓子眼儿里发出白气混着铁锈腥味。
墙根底下蜷着二三十个还能喘气的玄甲卫，个个裹伤带血，眼神里的火早让血水浇熄了，只剩点灰烬死守着。一个缺了胳膊的年轻亲兵靠着冻硬的尸体堆，沾血的手指头在怀里摸索着什么，扯出半块冻成冰坨子的糠饼子，哆嗦着往嘴里塞，饼渣子混着嘴角的血沫子往下掉。
呼——！
一股裹着腥气的冷风猛地旋过豁口，吹得赵宸空荡的右袖卷着靛青布条胡乱扑打。他低垂的眼皮猛地抬起！覆盖冰霜的左瞳深处掠过一点被逼到绝境的、烧剩的死灰复燃！视线越过破墙豁口，死死钉在外马道那片被狄戎火把映得明暗摇曳的混乱人影深处！几匹驮着巨大皮囊、被狄戎骑兵驱赶着的骆驼驮队正艰难挤过坍塌的东墙口！
是押送攻城尸油的驮队！它们背上的厚皮囊鼓胀如小山！隔着风似乎都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油腻腥味！
“撤！”一个字，冰渣子似的凿进风里。
“撤？！”高朗血红的独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喉咙里滚着破音：“可……”
“撤到内城门洞！留口子！”赵宸打断他，左手剑柄猛地戳进冻泥！声音压着刀刮铁锈的低啸：“放穿云火！‘瓮里捉鳖’！”
高朗浑身猛地一震！脸上那道蜈蚣疤剧烈地抽动了一下！眼底的血丝瞬间凝成了冰！瓮里捉鳖？！火烧瓮城？！那是拿命当饵！拿这片废墟当焚尸炉！他喉咙里哽得像塞了团生铁，目光扫过墙角那些喘气的弟兄，又死死盯在赵宸空荡的右袖和靛青的半边脸上，最后狠狠一点头！转身嘶吼：“撤——！给老子撤进内城门洞！留路！穿云火！快——！”
凄厉的尖啸撕裂夜空！三支尾部裹着猩红火油的响箭拖着长长的烟尾，如同垂死的红鸟，狠狠扎进浓墨般的夜空！“嘭！嘭！嘭！”三声巨大却空洞的炸响！猩红的火球在阴云下爆开，光焰明灭，如同濒死者最后睁开的血眼！
城外的狄戎中军阵前，拓跋烈端坐在高大的黑驹背上，铁塔般的身躯覆盖着重甲，肩头狰狞的狼头吞口肩甲在火把下泛着乌光。当他看到那三朵猩红的穿云火炸开在阴沉的朔风关上空时，那张覆盖着刀疤、如同岩石雕刻的脸上，紧绷的面部肌肉猛然松弛！一丝近乎残忍的狞笑猛地撕开了他紧抿的嘴角！猩红的火光照亮了他眼底那如同饿狼舔舐到鲜血般的贪婪和暴戾！
“朔风关破——！！！”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染血的弯刀！裹着铁锈气的声音如同猛兽咆哮！撕裂了整片压抑的战场！“儿郎们！冲进去！屠城三日——！女人财帛尽尔等掠取——！！！”
“嗷嗷嗷——！！！”山呼海啸般的狂嚎瞬间炸开！无数双浸染着血丝和疯狂的眼睛在火把下亮起！如同被血腥点燃的火海！彻底淹没了前方摇摇欲坠的关隘！
“冲啊——！！”
“杀进去——！！！”
早已按捺不住的狄戎前锋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鲨群！放弃了阵型！丢掉了碍事的云梯撞车！挥舞着弯刀长矛！如同狂暴的黑色潮水！汹涌着！争抢着！嘶吼着！从炸开的东墙豁口、从摇摇欲坠的南墙垛口、甚至从未被封死的护城河冰面！疯狂涌向那仿佛唾手可得的朔风内城！！！
无数皮靴光脚板踩在冻硬的冰雪泥地上，发出闷雷般的“咚咚”声和“咔嚓”冰裂脆响！浓烈的腥膻体味、铁器的血腥味汇聚成一股冲击嗅觉的热浪！铁鹞重骑在汹涌的人潮中艰难前行，铁蹄践踏着速度稍慢的步卒，惨叫和怒骂交织！整个战场彻底沸腾！如同末日洪流冲向那道看似敞开的地狱大门！
内城门洞！那扇用厚重锈铁加固、布满撞击凹痕的巨大包铁木门！如同不堪重负的残破巨兽！在潮水般涌来的狄戎蛮兵的挤压撞击下！痛苦地呻吟着！缓缓向内洞开！
赵宸立在门洞深处的阴影里！脚下是布满杂物的污秽冻泥！身后是仅剩的不足二十名玄甲死士！他空荡的右袖卷着靛青布条垂落，左手的破铁片子尖端触地！覆盖冰霜的脸在门洞深处的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玄氅前襟裂开的伤口处，靛青的毒痕在幽暗中隐隐浮动！如同燃烧的鬼火！
他看到！
如同地狱喷发的黑潮！
看到无数张狰狞的脸！
看到最前方那个壮如铁塔、骑在高大黑马背上、正挥刀砍杀挡路溃兵的狄戎主将拓跋烈！
看到对方那张被火把映亮的、正咧着畅快狞笑、眼底燃烧着无尽贪婪与暴虐的面孔！
“杀——！！！”赵宸那如同刮骨冻铁的低吼在狭窄的门洞内猛地炸开！裹着刺骨寒气和滔天杀意！他单手持剑！竟一人当先！带着身后不足二十名的残兵！如同投向惊涛的黑色礁石！狠狠撞向那汹涌而至的狄戎狂潮！！！
“杀！！！”高朗瘸着腿，紧随其后！破甲刀高举！
“杀——！！！”最后的玄甲卫喉咙里迸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裹着血泥的刀枪撞入狄戎先锋最狂乱的人堆！
当！噗！叮当！
刀剑交击的锐响！铁甲破裂的闷响！人体被捅穿的噗嗤声！瞬间在狭窄的门洞内爆开！猩红的血雾混合着烂肉和脑浆，瞬间泼洒在冰冷的洞壁和冻土之上！尸体在狭小空间内迅速堆积！绊倒了更多涌入的狄戎兵！惨嚎和厉吼在封闭的洞壁间疯狂撞击回荡！如同千万厉鬼的尖啸！
赵宸的破剑每一次挥击都带起一蓬粘稠的血雨！他靛青的半边脸上溅满了滚烫的血污！脚步在被尸体和冰泥搅得泥泞不堪的地面上踉跄前冲！每一次挥剑都牵动着空荡右臂的靛青毒伤！撕裂的剧痛如同无数冰针刺穿脑海！但他那双左眼中的冰寒死寂！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炽烈！
后退！
步步后退！
二十人！十人！五人……如同投入熔岩的雪球，迅速消融！
当赵宸的剑最后一次劈飞一个举盾蛮兵的半个脑袋！他和高朗已被彻底淹没在潮水般挤入门洞的狄戎人群中！眼前是如山倾塌的敌人！身后是洞开的、通向内城最后那道铁闸的巨大瓮城废墟！
砰——！！！
一声沉闷厚重、如同巨兽咽喉蠕动的巨响！猛地从头顶幽深的门洞上方传来！
早已锈蚀却依旧坚固的千斤生铁巨闸！在无数缠绕着粗壮铁链的巨木绞盘拉动下！裹挟着无数剥落的铁锈和干燥灰尘！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毁灭性的死意！
从门洞最顶端！
如同山峦崩塌般！
轰然——
砸落！！！
阴影瞬间笼罩下方拥挤的狄戎人潮！巨闸边缘因急速下落而与空气摩擦发出沉闷刺耳的呜咽！底部沾染的、不知多少年前就凝固其上的暗红铁锈如同血痂般向下剥落！如同下了一场腥臭的铁锈血雨！
哐——！！！
巨闸砸落的声音仿佛大地心脏爆裂！伴随着骨肉瞬间被万吨重压碾碎、金属盾牌被扭曲揉烂、兵器在巨大冲击中化为铁屑的密集恐怖交响！
粘稠滚烫的血浆混合着内脏碎块如同炸开的番茄汁！瞬间在门洞底部铺开一层高达数尺的、厚腻滑溜的肉酱泥沼！无数被砸中腰腹、胸背乃至头颅的狄戎蛮兵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彻底化为闸底肉泥的一部分！刺鼻的浓稠血腥混合着内脏破裂的腥膻恶臭瞬间填满整个空间！
“呃——呃啊——！”几个只被砸中下盘的狄戎兵下半身瞬间化为烂泥，上半身被同伴拥挤着压在粘稠的肉浆中，只能发出短促的、带着气泡的绝望惨嚎，迅速被后面涌入的泥沼吞没。
瓮城废墟！彻底被血腥泥沼封锁的瓮城废墟！
无数挤在瓮城内、刚刚因为狂攻城门而陷入狂热混乱的狄戎士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滞！
就在这片死寂般的惊骇和弥漫的血腥之上！
轰隆——！！！
瓮城高大的废墟顶端边缘！数十块巨大的铁皮厚板被下方的支架猛地抽离！
瓮城高耸的、早已残破的环形城墙顶端！如同被掀开了天灵盖！
哗啦——！！！
数十桶粘稠发黑、散发着刺鼻腥膻油腻气息的、冒着丝丝微弱热气的——
火油！！
如同从打开的岩浆天窗！粘稠的瀑布般！朝着瓮城内部拥挤的黑压压人潮！！！
兜头！
灌下！！！
粘稠滚烫的火油如同来自地狱的瀑布！带着刺鼻的腥膻恶臭！狠狠泼砸在下方拥挤的狄戎步卒身上、头上！滚烫的油花瞬间燎起了无数惊恐慌乱的惨叫！粘稠的黑色油浆如同巨蟒般在人群中蜿蜒扩散！迅速浸透了皮甲、头发和衣物！滑腻腻地裹在人身上！
混乱推搡踩踏瞬间爆发！人群如同被开水浇灌的蚁穴！
也就在这混乱达到巅峰！
呼啦——！！
上百支燃烧的火箭！如同复仇的火鸟群！从瓮城四周残存的防御工事后！
腾空而起！
精准无比地！
扎入那片粘稠油腻、遍布惊恐人群的——
黑色油沼！！！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席卷了整个瓮城！粘稠的火油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被彻底点燃！如同滚油泼进烈火！
巨大的橘红色火柱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下方所有浸染火油的存在！
“啊——！！”
“火！救命啊——！！”
“啊啊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如同来自炼狱最深层的合唱！瞬间压过了火焰爆燃的轰鸣！
无数挣扎翻滚的“火人”在黑色的粘稠油浆中翻滚！奔跑！互相碰撞点燃！点燃的皮甲在火中卷曲脱落！皮肉在高温下“滋滋”作响！迅速焦黑碳化！骨头在烈焰中断裂扭曲！浓烟滚滚！焦臭味冲天而起！整个瓮城瞬间化作了燃烧的人间炼狱！！！
也就在这片炼狱的中心！
一道极其突兀的、裹着靛青色邪芒的流光！
如同地狱中逃脱的最后一点邪念！
从瓮城边缘一处崩塌的矮墙废墟深处！贴着地面！极其刁钻地！激射而出！
噗！
精准地狠狠钉在了瓮城最中心那根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巨大厚重的半截承重石柱底部！
深深没入坚硬的石面！
只留下半截靛蓝色的箭杆！兀自在灼热的气浪中微微震颤！
箭杆尾部！一个扭曲、倒悬的邪眼印记！在火焰映照下！散发着诡异的幽蓝光泽！
也就在那箭矢钉入石柱底部的瞬间！
一道裹在狄戎普通步卒皮袄下、如同鬼魅般迅捷的矮小身影！如同融化的阴影！悄无声息地从那片矮墙的阴影中滑出！贴着炽热的地面！无视了四周疯狂燃烧的火海和垂死的哀嚎！向着瓮城深处某个尚未被火焰完全覆盖的、堆积着巨大断墙碎石的角落阴影！
猛扑而去！
黑影消失的最后瞬间！
一只枯瘦如同鸡爪、覆盖着靛青色油彩的手掌！
极其隐晦地！
对着火焰中心的某处！
极其轻微地！
凌空！
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