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阁的窗棂糊了三层厚重的桑皮纸，糊死了春寒也糊死了光。铜兽炉里捂的银霜炭半死不活地烧着，烟丝从盖缝里钻出来，在死寂的空气里打着旋。汤药熬干的苦气裹着陈年屋木的霉腐味，混着点极淡的、似有若无的腥甜血气，沉甸甸地往腔子里坠。吸口气都像吞了块浸水的烂棉絮，堵得肺叶发木。
七皇子赵祈缩在厚重的锦被里，露出的半张小脸瘦得塌了坑，蜡黄蜡黄的底色透着一层不正常的青灰，颧骨尖耸得像要戳破面皮。眼窝深陷，那点清亮的眸光了无踪影，只剩两潭凝滞的死水，空洞地望着顶帐上繁复的蟠螭纹彩绘，像是要在那团迷离线影里找点活气。偶尔急促地抽口气，喉头滚着细小的杂音，胸腔起伏微弱得像被雪压住的幼兽。
药气更重了。角落黑陶药吊子在小炭炉上熬着，“嘟…嘟…”的气泡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搅和得人眼皮子发沉。侍立在床边、眼下一片浓黑的小太监已经换了第三个，此刻也像个木雕的人偶，垂着手，眼珠跟着主子空洞的眼神一起，僵在帐顶那团迷离的线影上。
吱呀——
楠木镶螺钿的寝殿大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没有通报。一个裹在深紫团花内侍袍里的高挑身影幽灵般滑入。步子踩着猩红栽绒波斯地毯，无声无息。是冷月阁主事大太监秦宝禄。那张保养得宜的白胖面团脸上，每道纹路都写着宫廷里滚打磨砺出的僵硬冷漠，唯独眼底深处压着一丝沉到骨子里的倦和冰。他手里捧着个托盘，上面是个盖着明黄蜀锦罩子的大木盒子。他眼风扫过床上那口几乎断断续续游丝般的气息，没吱声，只将托盘轻轻放在离床榻五步远的紫檀翘头案上。案上香炉里那点死气沉沉的檀香气又被新添的药腥味压了下去。
赵祈眼珠极其微小的动了一下，黏在账顶的视线像断了丝般掉落下来一点，极其迟缓地在那个明黄罩子的木盒子上沾了一下。眼波微动，喉头滚动的杂音更清晰了一刹，很快又被沉寂吞没。
大太监秦宝禄做完事，木头似的立回暗影处，如同扎在黑暗里的另一根柱子。
静。
“嘟…嘟…”
药吊子熬汤的声音固执地挠着沉寂。
厚重的殿门再次被推开一丝宽，这次带进来一点外面廊下的风。一个小太监低着头端着药盏小碎步挪进来，白瓷盏里漆黑粘稠的药汤子还在冒着微弱的热气。刺鼻的土腥混合着劣质药材特有的、仿佛沤烂了的刺鼻苦涩味儿瞬间弥散开来。
小太监端着药盏一步步挪向床榻。
那药味太冲了。
床上如同凝固的蜡像般的赵祈，喉咙深处骤然爆发出一阵无法控制的、剧烈的呛咳抽咽！“嗬…呃…咳…嗬…”声音带着破败的撕裂感，胸腔随着这濒死的挣扎猛地向上挺起！单薄的肩背瞬间紧绷如弓弦！喉骨发出的摩擦声如同两块风化的枯骨在沙地上刮擦！
旁边一直侍立的小太监猛地被惊醒！慌忙上前一步，想去扶主子剧颤的身子。指尖刚触碰到冰冷的锦被边角——
“滚！”
一声带着浓重寒气、却异常低沉的叱呵猛地从角落暗影里炸开！如同冰锥凿骨！
是大太监秦宝禄！
小太监惊得浑身一哆嗦！端药的手猛地一晃！漆黑的药汤泼洒出来些许，溅在指尖！滚烫的触感让他几乎要尖叫出声！却又死死咬牙憋住！端着药碗的手筛糠般抖着！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剧烈呛咳带来的短暂喘息。赵祈胸腔的起伏更加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风箱似的艰难，蜡黄的额角浸出一层冰凉的、如同隔夜冷凝油脂般的虚汗珠子。那点短暂活过来的神气耗尽了力气，眼里的空茫更深了一层，只死死盯着那被厚厚桑皮纸糊死的窗棂。
一丝极细弱、如同某种禽类被捂住了嘴的短促鸣叫，从窗外极高极飘渺的天空某处钻进来一瞬。
是鸽哨？还是幻听？
端药的小太监背对着窗，似乎毫无察觉。角落里的秦宝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抬了一瞬，又迅速垂下，泥塑般的脸比刚才更沉。
就在这时！
殿外靴声沉重！金属甲片轰然碰撞！一股混合着冰冷铁锈和浓郁熏香气味的旋风猛地撞开厚重的殿门！
“七弟——！”
一声饱含痛切焦急的低唤！如同裹着温润玉意的暖流！随着人影撞入寝殿沉闷的空气！
大皇子赵稷到了！他披着一件紫貂滚边、明黄内里的玄色斗篷，步子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势直扑床榻！衣摆带起的劲风竟将殿内凝滞的药气都冲得一荡！
赵稷几步奔到榻前，看也未看僵立的小太监，直接伸手探向赵祈额间！动作自然之极！掌心温厚，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气息！赵祈那只无力的手被他极其自然地握在掌心暖着！另一只手则极其关切地按向赵祈冰冷瘦削的肩头，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渡过去！眼底深处那点浓得化不开的忧切如同实质！
“老七！你……你受苦了！”声音低沉，带着兄长才有的沉重痛惜，“宫外那些妖邪作祟的流言蜚语！乱不了朝堂！乱不了大哥护你的一片心！大哥发誓！必定查个水落石出！”一边说，宽袖下那只骨节分明、拇指上带着一枚帝王绿的盘龙扳指的手指，极自然地轻点着赵祈冰冷僵硬、因剧咳而微微颤动的手腕脉搏处！指尖温热！
也就在这“关切”的指诊瞬间！
赵祈那原本凝滞如同死水的眼珠！猛地向上剧烈地翻动了一下！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哆嗦！喉头深处再次爆发出更剧烈的、带着撕裂风箱音的呛咳！他瘦弱的身体随着这阵狂咳猛地向上弹起！如同被投入沸水的鱼！“咳…呃…嗬……唔！！”
那枚点在他腕脉上的、戴着硕大翡翠盘龙扳指的温厚手指！随着这突如其来的人体抽搐！极其隐晦又极其用力地在赵祈腕骨内侧、那被厚厚皮肉包裹着的最最脆弱穴位死点上！如同毒蛇獠牙！狠狠嵌肉一按！
“嗬——！！！”
赵祈喉咙里爆发出最后一声短促恐怖的非人嘶鸣！如同被踩断了脖颈的雏鸟！那点微弱的气息被这残酷的内力透穴瞬间掐灭！身体绷成反弓的僵木！眼珠暴突几乎要跳出眶！瞳孔最后一丝光彻底碎裂成无限的黑洞！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
“老七——！”
赵稷脸上的痛切瞬间被惊愕和极度的恐惧取代！失声痛呼！身体猛地前扑！一把将彻底瘫软下去的弟弟搂入怀中！那只点穴的“安抚”之手顺势滑下，死死抵住赵祈不住抽搐颤抖的冰冷后背！动作剧烈如同要将骨头按碎！另一只手“慌乱”地抚向弟弟额间，试图“唤醒”！
也就在赵稷身体猛扑前倾、双臂死死扣住赵祈抽搐身躯的刹那！
角落里始终如同石雕般钉在暗影中的大太监秦宝禄！
他那低垂的眼皮猛地上掀！
死水般的眼底如同投入石子的古潭！骤然炸开一片混杂着极致震撼、难以置信和一丝无法言说的阴冷的滔天狂澜！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瞬间锁死赵稷刚刚因为扑抱弟弟而剧烈晃动的玄色斗篷后摆内侧！
在暗金色的流苏遮掩深处！
一块半掌大、边缘极不规整、如同被硬生生撕开的深紫色、带有细微斜十字褶皱纹理的贡缎碎角布料！
赫然粘连在明黄锦缎内里的衬底上！
那紫色！
那纹理！
极其眼熟！
正式……
“殿下！”
“殿下怎么了？！”
几名穿着太医院深青色官袍、胡须花白的老太医在小黄门太监连推带搡的簇拥下，惊慌失措地撞了进来！当首的正是太医院左院判陈康！
“快！快看看我七弟！”赵稷的声音带着无法自控的惊惶颤抖！急切却强硬地将怀中抽搐不止的赵祈塞给抢步到近前的陈康太医！身体立刻站直向后退开半步！
陈康太医苍老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极其快速地搭上赵祈被赵稷强行按得尚在微微抽搐的手腕！另外两名太医扑上来摸额头、掰眼皮！整个动作忙乱却带着一种宫廷御医特有的精确！
仅仅三息！
陈康枯皱如同老树皮的手指猛地从赵祈冰冷到刺骨的腕上弹开！
“怎么样？！”赵稷声音都变了调！
陈康脸色惨白如死人，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床上那迅速失去温度、开始蒙上青灰的死灰色面孔，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字：“脉……脉息已绝……三焦……心脉……俱……俱碎！油……油尽……”
最后两个字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冷汗如同小溪瞬间淌过他沟壑纵横的脸！一滴豆大的汗珠正好砸在赵祈那只冰冷的手背上！
“噗通！”陈太医像是被瞬间抽空了骨头，重重跪倒在地！花白胡须剧烈抖颤：“老臣……无力回天！殿下……已是……天人五衰之象！怕是……怕是三焦尽枯……精魂离壳……挺……挺不过三日了！三……三日必……魂归……”他的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不敢再说那个字！
轰！
整个冷月阁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浓得让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沉沉压在每一个人头顶！
“你……你说什么？！”赵稷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巨锤砸中！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血色尽褪！身体摇摇欲坠！悲恸绝望到极致地发出一声泣血的低吼！“不……不可能！陈太医！快！不惜代价！用最好的药！百年山参！龙涎香！”他猛地扭头，猩红的眸子如同濒死凶兽死死盯住角落里的秦宝禄！“秦大伴！速取父皇上次所赐、可续命护本的九转返魂丹……”
噗！
那最后的“丹”字被一声压抑的闷咳堵了回去！赵稷猛地抬手捂唇！玄色斗篷宽袖剧烈晃动！喉结上下滚动如同吞咽巨石！一股细微的、如同熟透桑葚浸透的浓重铁锈腥气瞬间从他捂住唇的手指缝里弥漫开来！
袖口垂落遮住了唇。
他摊开手掌——掌心干干净净！一丝血迹都无！
秦宝禄死水般阴冷的眼瞳猛地收缩如针！目光如同附骨之蛆盯在赵稷那只毫无血痕的掌心！随即视线又如同冰冷的铁扫帚，狠狠扫过赵稷被玄色斗篷宽袖遮住的嘴唇位置，以及那刚刚垂落时拂过药盏边缘、沾上了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药汤渍痕的袖摆边缘！
那袖摆内侧！
那片粘着的深紫色斜十字褶皱贡缎碎角边缘！
就在这沉寂得能将人逼疯的瞬间！
一道几乎轻不可闻的、如同风折断细草般的“咔嗒”脆响，极其突兀地从房梁暗处传来！
紧接着！
一片比黑夜更浓的漆黑龙雀绒般的大翎鸟羽！没有任何征兆地！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打着旋！无声无息地从顶丈高处飘飘荡荡地坠落下来！
黑羽轻盈！
慢！
却带着一种极致的静默！
如同投向深潭的墨滴！带着凝固一切的死意！朝着冷月阁浸满死亡药气的中庭正中心！缓缓……落下！
羽尖所指！
正对着……
秦宝禄那双死水翻波、深不见底的阴鸷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