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洛的残兵在闽西的山道上亡命奔逃。两百余人,人人带伤,战马喘着粗气,马蹄铁在石头上溅起火星。这支曾经威风凛凛的镶蓝旗精锐,如今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
“快!过了前面的鹰愁涧,就能喘口气!”博洛嘶哑着嗓子催促,他的嘴唇干裂出血,眼中布满血丝。
一名戈什哈策马追上:“大将军,后方发现追兵火把!距离不到二十里!”
博洛心中一沉。二十里,对于轻装追击的骑兵来说,也就是半个时辰的路程。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队伍——满洲兵还剩一百二十多人,蒙古八旗四十多人,汉八旗三十多人。这些都是他的嫡系,是回到北方后还能东山再起的本钱。不能全折在这里。
“贺胤昌!”博洛忽然勒马喊道。
一名中年汉将慌忙策马过来。此人原是明军参将,去年在江西战败投降,被编入博洛麾下,领着八百多汉军。延平突围时,他这八百人被打散了一半,现在还剩四百余人跟在队伍后面。
“大将军有何吩咐?”贺胤昌赔着笑脸,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博洛指着后方:“追兵来了。你带本部人马,在鹰愁涧设防,挡住追兵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自行撤退。”
贺胤昌的脸色瞬间白了。鹰愁涧那地方他知道,是一处狭窄的山谷,易守难攻。但问题是——易守难攻也意味着一旦被堵在里面,就是死路一条。让他四百残兵去挡明军追兵两个时辰?这分明是让他去送死!
“大将军……”贺胤昌还想说什么。
“怎么?”博洛的眼神冷了下来,“贺参将不愿意为大清效命?”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贺胤昌看了看博洛身边那些满洲亲兵按在刀柄上的手,咽了口唾沫。
“末将……领命。”他艰难地说出这三个字。
“很好。”博洛点头,“事成之后,本将军为你请功,擢升副将。”
空头支票开得毫不犹豫。贺胤昌心里明白,这功他是领不到了——能活着逃出去就算万幸。
“韩岱,”博洛又看向自己的心腹,“你带二十名满洲勇士监督贺参将,务必完成任务。”
韩岱会意:“末将明白。”
这是防止贺胤昌临阵脱逃或者投降。二十名满洲兵,说是监督,实际上是督战队——贺胤昌要是敢跑,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贺胤昌脸色更白了,却不敢再说什么,只能调转马头,去召集自己的部队。
博洛看着贺胤昌的背影,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在他心里,军队的等级是分明的:满洲八旗是第一等,那是自家兄弟;蒙古八旗是第二等,是可以信赖的盟友;汉八旗是第三等,是还算有用的狗;至于贺胤昌这种新投降的汉将,那就是随时可以丢弃的炮灰。
乱世之中,人命本就不值钱。汉人的命,尤其不值钱。
“走!”博洛不再停留,打马向前。满洲兵、蒙古兵紧随其后,汉八旗的三十多人也跟了上去。留下贺胤昌的四百汉军,在越来越近的火光中,绝望地开始布防。
鹰愁涧确实是一处险地。两侧山崖高耸,中间只有一条宽不到三丈的小道。贺胤昌让士兵搬来石头树木,在谷口垒起一道简陋的工事。四百人,守这么个地方,按说是能守一阵的。
但问题是——士气。
“总爷,咱们真要在这儿送死吗?”一个把总凑到贺胤昌身边,低声问。
贺胤昌看了看不远处那二十名虎视眈眈的满洲兵,苦笑:“不守,现在就得死。守,也许还能活。”
“可明军有多少人咱们都不知道……”
“闭嘴!”贺胤昌喝道,“执行军令!”
话虽如此,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他看向后方,博洛的队伍已经消失在夜色中。那些满洲人,连头都没回一下。
“炮灰……”贺胤昌喃喃自语,想起了当年在史可法麾下时,那位阁老虽然迂腐,却从未让部下当过炮灰。
可惜,回不去了。
半个时辰后,追兵到了。
不是小股部队,是黑压压的一片。火把照亮了山谷,李过和高一功的忠贞营前锋,足足两千骑兵,出现在了鹰愁涧外。
“停!”李过举起手,整个队伍骤然停下。
他看着谷口那道简陋的工事,笑了:“博洛这是让狗挡道呢。”
高一功仔细观察:“守军不多,看旗号是汉军。博洛的满洲兵应该已经跑了。”
“那还等什么?”李过拔出刀,“冲过去!”
“等等。”高一功拦住他,“山谷狭窄,骑兵冲不开。用弓箭。”
李过点头:“有理。弓弩手上前!”
五百名弓弩手迅速列阵,张弓搭箭。这些弓弩手用的都是赵高翔配发的新式复合弓,射程远,穿透力强。
“放!”
一声令下,箭雨腾空而起,如同飞蝗般扑向谷口的工事。
“举盾!举盾!”贺胤昌在工事后大喊。
汉军慌忙举起盾牌,但箭矢太密集了,而且力道极大。很多箭矢直接穿透了木盾,将后面的士兵钉在地上。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轮齐射,汉军就倒下了三四十人。
“再放!”李过下令。
第二轮箭雨袭来,这次还夹杂着火箭。工事后的木头、杂物被点燃,火光冲天。
贺胤昌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仗没法打。对方的弓箭太厉害了,自己的人连头都抬不起来。
“总爷,撤吧!”把总又凑过来,“再不撤就全死在这儿了!”
贺胤昌看向那二十名满洲兵。为首的那个甲喇额真正冷冷地看着他,手按在刀柄上。
不能撤。撤就是死。
“顶住!顶住!”贺胤昌硬着头皮喊。
可士气已经崩了。当第三轮箭雨落下时,一些汉军开始往后跑。
“临阵脱逃者,斩!”满洲甲喇额真厉声喝道,亲自带人砍翻了两个逃兵。
但这只能让溃逃暂时停止,无法挽回败局。
高一功看准时机:“骑兵准备,冲!”
这一次,他没有让全部骑兵冲锋,只选了三百名最精锐的骑兵,都是李过从西北带出来的老弟兄。
“跟老子冲!”李过一马当先,挥舞着长矛。
三百骑兵如同离弦之箭,直扑谷口。此时的汉军工事已经被箭雨打得七零八落,守军死伤过半,剩下的也魂飞魄散。
“拦住他们!拦住!”贺胤昌拔出刀,还想做最后的抵抗。
李过已经冲到了他面前。火光中,李过的脸如同煞神,长矛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刺过来。
贺胤昌举刀格挡,“铛”的一声,他只觉得手臂发麻,虎口崩裂,战刀险些脱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过的长矛已经变刺为扫,狠狠砸在他的胸口。
“噗——”贺胤昌喷出一口鲜血,从马上栽了下去。
李过看都不看,长矛继续向前冲杀。他身后的骑兵如同猛虎入羊群,瞬间将残存的汉军冲得七零八落。
那二十名满洲兵还想抵抗,但三百对二十,结果毫无悬念。半柱香时间,全部被斩杀。
战斗结束了。四百汉军,被斩杀二百余人,俘虏一百多人,其余溃散。忠贞营只伤亡不到三十人。
李过跳下马,走到贺胤昌身边。这个汉将还没死,胸口凹陷,口鼻都在冒血,眼看是活不成了。
“为……为什么……”贺胤昌看着李过,眼中充满不解,“你们……怎么会……这么强……”
李过蹲下身,冷冷地看着他:“因为我们跟着赵侯爷。侯爷给我们吃饱穿暖,给我们好兵器,让我们打堂堂正正的仗。不像你们,给鞑子当狗,还被当炮灰。”
贺胤昌眼中闪过悔恨,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头一歪,断了气。
高一功走过来,检查着战场:“博洛让这些人送死,自己跑了。看来他是真急了。”
“追!”李过翻身上马,“他跑不了多远!”
“等等。”高一功叫住他,“让将士们休息片刻,吃点干粮。战马也得歇歇。博洛既然让炮灰挡路,说明他已经穷途末路了,跑不掉的。”
李过虽然心急,但也知道高一功说得对。他下令全军休整半个时辰,同时派斥候继续追踪。
半个时辰后,队伍再次出发。这一次,速度更快。
而此时的博洛,已经逃到了三十里外。他听到后方隐约传来的喊杀声渐渐平息,知道贺胤昌完了。
“废物。”他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贺胤昌,还是在骂自己。
韩岱策马过来:“大将军,前面就是德化了。德化守将是刘忠,也是汉军,手下有一千人。”
博洛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传令刘忠,让他出城接应,并在城外设防,挡住追兵。”
同样的套路,同样的炮灰。
韩岱犹豫了一下:“大将军,刘忠会不会也……”
“他敢?”博洛冷笑,“他的家眷都在北京。他要是敢有二心,全家处斩。”
这就是清军控制汉将的手段——扣留家眷为人质。贺胤昌是因为投降不久,家眷还没送到北京,所以博洛对他不放心,只能当炮灰用。刘忠不同,他的家眷都在清廷掌控中,相对“可靠”一些。
但博洛心里清楚,所谓的“可靠”,也只是相对而言。真到了生死关头,谁还顾得上家眷?
“加快速度!”博洛不再多想,“到了德化,换马,继续往泉州走!”
队伍再次加速。夜色中,这支残兵如同惊弓之鸟,拼命逃亡。
而他们身后,李过和高一功的铁蹄,已经再次扬起烟尘。
猎杀,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