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欢下意识地想皱眉抗拒那苦味，但对上白芷那双平静无波、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睛，他竟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温热的药汁滑入喉咙，苦涩瞬间弥漫，紧随其后的却是一股奇异的暖流，缓缓渗入四肢百骸，驱散着骨髓深处的寒意。
“苦…”他极其微弱地吐出半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白芷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又舀起一勺递过来。她看着安若欢被迫咽下第二口药，那素净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安若欢却在她那双清澈的眼底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不可察的微澜？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
“良药苦口。”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忍。”
安若欢看着她又递过来的第三勺药，认命般地闭上眼睛。苦涩在口中蔓延，心口那被蚀心蛊啃噬过的空洞处，却仿佛被这苦涩和那声清冷的“忍”字，注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陆其琛站在门外阴影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看着安若欢在白芷那近乎不近人情的“逼迫”下，一口口咽下苦药，看着安若欢眼中那点微弱的清明之光，看着白芷看似冷漠实则一丝不苟的照料。他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白芷的存在，不仅稳住了安若欢的命，更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汹涌的权谋算计与血腥复仇，暂时隔绝在安若欢养病的小院之外。她带来的那份清苦悠远的药香和沉静如水的氛围，成了这方小天地独特的标记。
安湄看着哥哥在白芷的照料下，那如同被重新点燃的微弱烛火般的气息，心中对白芷的感激无以复加。她不再试图用郡主的身份去笼络或感谢，只是每日默默地将最好的茶点、最柔软的布料送到白芷房中，在她捣药时，远远地、安静地看着。
惊雷的引线在无声燃烧，复仇的烈焰在暗处积蓄。而在这风暴眼中心的暖玉床畔，一段始于病榻、发于无声的羁绊，正如同石缝中悄然探头的嫩芽，在苦涩的药香中，悄然滋生。
镇北侯府的书房，烛火彻夜不熄，映照着沙盘上渊国都城的微缩模型，如同蛰伏的巨兽。陆其琛指尖点在那条从冷宫枯井蜿蜒至内书房的猩红丝线上，眼神冷冽如冰。对面，一名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只露出精光四射双眼的男子单膝跪地，气息沉凝如磐石。
“‘惊雷’之眼，便在此处。”陆其琛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铁般的质感，指向听雨轩的位置，“‘枯藤’已确认，三日后亥时三刻，内书房换防间隙，有半炷香的空档。‘烛泪’处…”他顿了顿，眼前闪过安若欢图谱上那个哭泣婴儿的符号，眼中戾气一闪，“她所求之物，务必在行动前送到她手中！此乃关键！”
“属下明白！”黑衣人沉声应道，声音沙哑却坚定，“‘枯藤’所需之药引、‘烛泪’索要的旧物，均已备妥。明日丑时，便由‘寒鸦’带入宫墙。”
陆其琛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如刀：“告诉‘枯藤’，事成之后，他老母的沉疴，本王延请天下名医，必保无恙。‘烛泪’…允她之事，纵倾一国之力，亦必践诺！但若有半分差池…”他未说完，但那无声的杀意已弥漫整个书房。
“诺！”黑衣人重重叩首，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陆其琛独自立于沙盘前，烛火在他冷峻的侧脸上跳跃。惊雷引线已燃至尽头，只待那最后的火星落下。他将一枚雕刻着狰狞狼头的玄铁令牌按在沙盘“听雨轩”的位置上，令牌下压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萧慎之…”低沉的自语在寂静中回荡，“你的龙椅，该塌了。”
幽静的院落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药香清苦悠远，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暖玉床畔。白芷正将最后一根细如牛毛、尾端萦绕淡青气晕的金针，从安若欢手腕内侧的一处穴位缓缓捻出。她的动作精准稳定，指尖微凉，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韵律。
安若欢靠坐在特制的、铺着厚厚软垫的躺椅上，身上盖着轻暖的云绒薄毯。他脸色依旧苍白，如同上好的薄胎瓷，但那双曾灰败死寂的眸子，此刻却有了焦距，映着窗棂透入的微光，清亮而沉静。皮肤下那浅灰色的纹路淡得几乎看不见，唯有靠近心口的位置，还残留着几道深刻的印记，如同被时光遗忘的旧疤。
他看着白芷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窗纸，给她素净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指尖动作未停，只是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
“今日脉象，较昨日又稳了一分。”白芷收回金针，声音依旧清冷，如同山涧流过石上的溪水，却少了初时的冰封感，“‘归元散’药力已能化开三成，淤塞的少阳脉有了松动迹象。”
她取过温在暖炉上的药盏，依旧是那深褐色的苦药。她没有假手墨菊，亲自用小银勺舀起，递到安若欢唇边。动作自然，仿佛早已习惯。
安若欢顺从地张嘴，浓烈的苦涩瞬间充斥口腔，他下意识地蹙紧了眉。
“忍。”白芷只吐出一个字，又舀起一勺。她的目光落在他因药苦而微微泛红的眼尾，那蒙着晨雾般的墨瞳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涟漪，如同微风吹皱深潭。
安若欢忍着翻涌的苦意，艰难咽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白芷执勺的手上。那手指白皙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关节处有薄薄的茧，是常年捣药捻针留下的痕迹。这双手，将他从无边的冰冷死寂中，一点点拉回这人世间。
“白…姑娘，”他声音依旧低哑，却已能连贯，“这药…还要喝多久？”语气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依赖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