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落座,沐瑶声音清越柔和,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韵律感:“张公子,请坐。想喝点什么?”
张玄烨在她对面坐下,将那份刻意维持的风度又调整了一下,试图掌握主动权:“咖啡就好。”
沐瑶微微颔首,并未看菜单,直接抬手,对不远处侍立候命的侍者轻声吩咐,声音不大却清晰:“一杯热拿铁,谢谢。”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按照父亲叮嘱的“展现诚意与规划”的开场白来寒暄,比如“久闻沐小姐才貌双全”或者“今日阳光甚好,能与沐小姐在此相聚实属有幸”之类。
然而,他刚吐出“沐小姐……”三个字,话音还未落定,就被对面女子平静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
“张少爷,”沐瑶抬起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目光平和地落在他脸上,没有寻常相亲女子的羞涩或打量,反而带着一种……洞悉的淡然,“我们其实见过。在14年前,港城。”
14年前?港城?
张玄烨脸上的得体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
那是他和他母亲徐凤娟还未被张家正式承认之前,在港城暂住的一段颇为混乱和灰暗的时光。
他努力在记忆的角落里翻找,试图将眼前这位气质出众、谈吐不俗的富家千金,与14年前港城那个鱼龙混杂的环境联系起来,却一无所获。小时候的他,眼里哪会记得什么路人?
他眉头微蹙,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被打断话题的不悦:“沐小姐……是不是认错人了?14年前,我确实在港城住过一段时间,但似乎……”
“看来,张少爷是贵人多忘事。” 沐瑶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缥缈的笑意,看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她没有继续争辩,而是从容地拿起放在一旁座椅上的精致手包——那是一款低调却价值不菲的某高奢品牌限量款。
她打开包,没有翻找,而是径直从内层的一个小夹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巧的、已经有些褪色和磨损的毛绒兔子挂件。兔子是粉白色的,一只耳朵因为年代久远微微耷拉着,黑豆般的眼睛依旧有神,脖子上系着的红色丝带颜色已经暗淡。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廉价的旧物,与沐瑶周身的名媛气质格格不入。
沐瑶用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捏着那个小兔子挂件的绳子,将它悬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方,阳光照在褪色的绒毛上。
“14年前,港城,腊月二十八,下着那年最大的一场雪。” 她的声音很平缓,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目光却落在那只小兔子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在皇后大道东那条背巷的垃圾桶旁边,一个穿着不合身旧棉袄、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也就是我,以为自己大概要冻死在那天夜里了。”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张玄烨,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然后,一个穿着羽绒服的少年经过,他手里拿着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半块奶油面包,还有这个——”她晃了晃手中的兔子挂件,“他看也没看,随手就把它们一起,扔在了那个小女孩面前的雪地里。”
“那个少年,就是你,张玄烨少爷。” 沐瑶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张玄烨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不,是惊涛骇浪!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是的……他想起来了!那年港城的冬天特别冷,雪下得极大。他跟着母亲住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心情暴躁。那天和母亲吵了一架跑出来,因为嫌弃街边小店买的廉价面包难吃,水冰凉,连同刚买东西附赠的、他觉得幼稚可笑的兔子挂件,一起烦躁地扔进了路边的雪堆,好像还差点砸到一个缩在角落的脏兮兮的影子……他当时根本连看都没仔细看,只觉得发泄了一番,扬长而去。
那竟是……她?!
张玄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燥热。他当时的行为,绝无半分善意,纯粹是恶劣心情下的随意丢弃。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或者说点什么来挽回形象,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
“一点……小事,不值一提。” 他最终干巴巴地挤出这句话,眼神有些飘忽,不太敢直视沐瑶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张少爷可能觉得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沐瑶将那个旧兔子挂件小心地收回包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然后重新看向他,目光澄澈而认真,“但对我来说,那是绝望中的一点点‘得到’,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哪怕只是别人不要的废弃物。它让我撑过了那个雪夜。”
她的话没有谴责,没有煽情,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却让张玄烨心头莫名一紧,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滋生。
沐瑶似乎并不打算在往事上多作停留,她很快调整了神色,坐直了身体,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得体而略显疏离的社交式微笑,但说出来的话,却与这微笑的表象截然不同,直接、犀利、目标明确。
“张少爷,基于我们这段……特殊的渊源,我觉得有必要向你更正式地介绍一次我自己,以及我的价值。” 她的语气变得公事公办,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坦诚。
“我是港城沐家三年前才正式认回的女儿。在我之上,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大哥沐宸,港城知名大律师,律所合伙人;二哥沐珩,常驻纽约,华尔街某投行高管;三哥沐琮,硅谷某科技公司联合创始人。我是沐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孩,从认回那天起,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和三位哥哥,都对我极尽宠爱,可以说,我在沐家,说话是有分量的。”
她顿了顿,观察着张玄烨脸上变幻的神色,继续冷静地分析,如同在陈述一份商业合作提案:
“作为你,或者说你们张家目前状况下的联姻对象,我认为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沐家暂时势微,但人脉和潜在能量仍在,且正处于上升期。而张家……需要新的助力,不是吗?”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却更加清晰入耳:“更重要的是,张少爷,我喜欢你。或者说,我对14年前那个在雪夜里‘给予’我东西的少年,抱有长久的好感和……执念。娶一个一心一意喜欢你、愿意为你和你的家族谋划的人,与娶一个彼此毫无感情、只为利益结合的人,婚后的体验和能获得的助力,是完全不同的。”
她的眼神坦然得近乎大胆:“若你同意联姻,婚后,我绝不会干涉你的任何私人事务,包括你的社交、你的朋友——无论男女。我还可以帮你计划得到沈倾倾以及沈家所有。而且我的全部精力,会放在如何利用沐家的资源,帮助你,帮助张家,将公司做大做强,在京圈站稳脚跟,甚至……更上一层楼。”
说完这长长的一段,她停了下来,从包里取出一张设计简约、只印有名字和私人手机号码的名片,用两根手指轻轻推到张玄烨面前的桌面上。
“张少爷,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她站起身,拿起手包和搭在椅背上的薄羊绒披肩,动作流畅自然,“这是我的电话,24小时开机。如果有了决定,或者想了解更多,欢迎随时打给我。”
她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目光最后掠过张玄烨还有些怔忡的脸,唇角那抹淡笑深了些许:“今天的咖啡,我已经付过账了。那么,我先告辞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踩着那双做工精良的米白色高跟鞋,步伐稳而从容地离开了座位,穿过光影交错的咖啡馆大厅,推门而出,消失在了门外的阳光与梧桐树影里。
直到那抹浅豆沙绿色的窈窕身影完全看不见,张玄烨才仿佛从一场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巨大的梦境中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着面前那杯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拿铁,又看向桌面上那张素雅的名片——“沐瑶”,两个字清秀有力。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平静却极具冲击力的话语:“我喜欢你”、“一心一意”、“绝不干涉”、“帮你的到沈倾倾,得到沈家所有”、“帮你做大做强”……
没有矫揉造作的试探,没有欲擒故纵的套路,甚至没有对张家现状的遮掩和对他过往劣迹的避讳。
她就像一名最高明的猎手,精准地抛出诱饵,亮出筹码,划定界限,然后潇洒离去,将选择的主动权,看似交到了他的手上。
张玄烨靠在舒适的椅背上,第一次,在这场被家族安排的相亲中,真正地、认真地思索起来。
窗外的阳光偏移,落在名片上,泛起浅浅的金光。那只旧兔子挂件的影子,和沐瑶冷静剖析利弊的脸,在他脑海中交织浮现。
这场相亲,似乎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所有人预想的轨道。而那位沐家千金,也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温顺简单。她究竟是心怀感恩的痴情女子,还是野心勃勃的棋手?还是另有所图?或者,皆是?
张玄烨端起已经微凉的拿铁,喝了一大口,苦涩中带着奶香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他第一次觉得,或许父亲这次……真的给他指了一条,意想不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