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分配名单所带来的那点五味杂陈的情绪——无论是因安全得以保障而悄然松了口气的庆幸,还是因岗位平凡、前途受限而隐约泛起的失落与不甘——尚未在心底完全沉淀、厘清,一份措辞异常严肃、加盖着最高优先级红色电子印章的紧急集合通知,便将特殊关注班的所有学生,再次不容置疑地召集到了那间他们早已熟悉得如同第二个家的教室。
时间是实习正式开始前两天的傍晚。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已被远山吞噬,天色处于将暗未暗的暧昧时刻,天地间弥漫着一片灰蓝色的朦胧。教室里,惨白的日光灯管被提前全部点亮,发出的冰冷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每一张年轻的脸庞都照得纤毫毕现,却也剥夺了血色,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气的、近乎石膏像般的质感。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冰水来,不再是平日里上课时那种略带散漫与活力的氛围,也迥异于期末考试来临前那种目标明确、带着冲刺意味的紧张,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低气压笼罩大地时那种令人呼吸困难的窒闷感。
没有往常课间惯有的窃窃私语,没有互相传递零食的小动作,甚至没有眼神的轻松交流。学生们如同被无形线绳操控的木偶,按照学号名单安静地坐在各自固定的座位上,目光或低垂盯着自己紧握的双手,或茫然地投向空无一物、泛着冷光的讲台,仿佛那里即将上演的不是一场行前培训,而是一场将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严肃的最终审判。就连平日里最为跳脱活跃、总也坐不住的吴小胖,此刻也罕见地正襟危坐,肥胖的身体绷得笔直,一双肉乎乎的手掌老老实实地平放在并拢的膝盖上,那张总是红润圆滚的脸上,此刻却失去了一丝血色,显得有些苍白,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不易察觉的冷汗。
“吱呀——”
教室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发出的声响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沉重的、节奏一致的脚步声踏在地板上,由远及近,如同战鼓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以面色凝重的教导主任为首,身形魁梧、眼神锐利的保安部主任、神情复杂中带着疲惫的班主任莫望老师,以及另外三、四位平时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隯般扫视全场、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疑似来自更高层“相关部门”的驻校特别代表,一行人鱼贯而入,步履沉稳地走上讲台。他们清一色的深色正装,如同出席一场最高规格的葬礼,脸上统一的肃穆表情,以及那扫视过来时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锐利目光,共同构成了一幅极具压迫感的画面。
这阵仗,这气氛,远比任何一次期末动员大会或校级重要会议都要隆重、肃杀,也更让台下这些年轻的灵魂心头发紧,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一、开场定调:史无前例的严峻形势
教导主任迈步站在了讲台的正中央,双手用力撑在光洁的木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姿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他没有使用讲台上摆放的麦克风,但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经过精密校准的音波,清晰地传到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鼓膜上。
“同学们。”他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往常训话时可能带有的、哪怕只是形式上的暖意或鼓励,只有纯粹的、冰冷的严肃,“我知道,你们刚刚拿到了各自的实习分配通知,或许有人因为岗位相对‘安全’而暗自松了口气,或许有人因为岗位看似‘平凡’、与自身能力不相匹配而心有不甘,产生了一些……别的想法。”
他刻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写满不安的脸,仿佛要穿透他们的瞳孔,直抵内心深处,看穿那些连他们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晰的、细微的情绪波澜。
“但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严厉,瞬间击碎了空气中残存的任何一丝侥幸或松弛,“我今天站在这里,和各位老师、各位代表一起,就是要明确地告诉你们——立刻!马上!收起你们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哪怕一丝一毫的松懈情绪!”
他环视全场,确保自己的目光与每一双眼睛都有瞬间的交汇,让那份沉重感直接传递过去。
“从你们后天上午,正式踏出星云大学校门,走进各自指定的实习单位的那一刻起,你们所面临的,将不再是校园内这种经过特殊设计、相对宽松、对你们的情况有所了解和包容的环境!你们将要踏入的,是真实、复杂、规则森严、且对任何‘异常’现象持绝对——零容忍——态度的普通社会!”
“零容忍”这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迸出来的,像三块被冰浸透的巨石,狠狠地砸在每个人心湖看似平静的水面下,瞬间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和刺骨的寒意。
“接下来一个小时的培训内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直接关系到你们个人的安危,关系到星云大学多年来建立的声誉与秩序,更关系到……我们所有人一直在努力维持的、那脆弱而至关重要的平衡!”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有力,如同重锤,“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给我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把接下来听到的、看到的每一个细节,都像用刻刀一样,深深地刻进你们的脑子里!刻进你们的本能里!”
开场白,已然将警戒级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台下的学生们下意识地纷纷挺直了原本就僵硬的背脊,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得又轻又缓,仿佛生怕一点多余的声响都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引来台上那锐利目光的注视。
二、轮番警示:赤裸裸的、不堪设想的后果
教导主任退后半步,将讲台中央的位置让给了保安部主任。这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常年在校园安全一线、身上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煞气的汉子,大步上前。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操作讲台上的电脑,将一份标题为《星云大学特殊学生群体校外实习期间社会隐藏条例及应急预案(绝密)》的电子文件投影在了巨大的幕布上。密密麻麻的条款,使用了加粗、下划线等多种强调格式,通篇充满了“严禁”、“绝对禁止”、“最高优先级执行”、“无条件遵守”等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的词汇。
“这份条例的具体内容,共计七章三十八条,会后会通过最高加密通道,发送到你们的个人终端。”保安部主任的声音洪亮,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要求很简单:必须熟读!必须背诵关键条款!并且,在明天下午五点前,每人都必须签署具有法律效力的电子保证书,上传至指定系统!”
他切换了ppt页面,屏幕上不再是枯燥的条文,而是出现了几个用鲜血般刺眼的红色、加大加粗字体显示的词语,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悬于头顶的利剑:
【社会性死亡】
“这不是比喻!”他指着这个词,声音冰冷,“一旦你的‘异常’被任何一个普通人清晰地察觉、确认,你将被立刻贴上‘怪物’、‘异类’、‘不可接触者’的标签!你将被你试图融入的社会彻底排斥!流言蜚语会像瘟疫一样瞬间传播,网络暴力会将你撕碎,现实中的孤立、指指点点、恐惧躲避会如影随形!这不仅仅是你的个人灾难,你的家人、你的朋友,所有与你相关的人,都可能受到牵连,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好好想象一下,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在无数双惊恐或厌恶的目光中无处遁形的感觉!”
【恐慌与骚乱】
“你的能力,哪怕只是无意识的、极小范围的泄露,也可能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普通人群体中引发雪崩式的、难以估量的恐慌!”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急促,带着场景再现的紧迫感,“想象一下,如果在市图书馆静谧的阅览室,书架上的书籍突然无故漂浮移动;如果在宠物店温馨的环境里,关在笼子里的动物突然口吐人言,逻辑清晰;如果在搬家公司的作业现场,沉重的家具违反所有物理规律自行飘起、移动……会造成怎样的混乱场面?尖叫、踩踏、群体性的癔症发作?到那个时候,场面彻底失控,你们,谁能负责?谁能收场?”
【媒体风暴与公众审判】
“而一旦事件发酵,突破了小范围,那些嗅觉比鲨鱼还敏锐的媒体记者会像闻到血腥味的狼群一样扑上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对媒体力量的忌惮,“‘都市怪谈成真’、‘超能力少年潜伏校园’、‘未知现象引发社会恐慌’……诸如此类的标题会瞬间引爆全网,你们会成为现象级的热搜焦点,被放在亿万人的放大镜下无情地审视、解剖、分析、质疑、审判!星云大学百年声誉将毁于一旦!我们所有人苦心经营、小心翼翼维持的这一切平静,都可能在这场风暴中彻底崩塌!”
【最高级别的介入与未知威胁】
“而这,还远远不是最坏的结局!”保安部主任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沙哑,仿佛在揭开某个可怕的、不愿触碰的禁忌,“真正可怕的是,一旦事件的性质和影响达到某个阈值,引起了国家某些拥有特殊权限的安全部门,或者……更可怕的,某些一直隐藏在世界正常秩序阴影之下、专门处理此类‘异常’事件的、不为人知的神秘组织的注意……” 他没有明说这些组织具体是什么,来自哪里,拥有怎样的权力和手段,但那意味深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停顿,以及他脸上那混合着凝重、忌惮甚至是一丝恐惧的表情,比任何具体的描述都更能激发人类内心最深处的想象与寒意,“到了那个时候,等待你们的,可能就远远不止是舆论风暴和社会性死亡了。个人的自由、基本的人权、乃至最根本的人身安全,都可能受到你们无法想象、也无法抵抗的威胁!届时,学校……恐怕也未必能完全、有效地庇护你们每一个人!”
一桩桩,一件件,将最坏、最残酷的可能性,赤裸裸地、毫无遮掩地摊开在他们面前。不再是模糊的概念或遥远的警告,而是具体到可以清晰想象的、令人绝望的画面——被昔日同学、路人惊恐躲避、指指点点的眼神;混乱失控的现场,人们尖叫奔逃、互相踩踏的惨状;闪烁不停的摄像头和咄咄逼人的麦克风;以及更深处,那些来自未知黑暗角落的、冰冷而充满敌意的凝视与抓捕。学生们的脸色随着他的讲述越来越苍白,嘴唇失去血色,手心、后背不断渗出冰冷的汗水,浸湿了衣衫。他们之前或许只是模糊地知道要“隐藏”,要“小心”,却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如此具体深刻地理解到,“暴露”二字背后所代表的代价,竟是如此惨烈,如此万劫不复。
三、最后的强调与终极训诫:平庸是唯一的护身符
最后上台的是班主任莫望老师。他的表情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惯常的平静,但细心观察,能发现他眼神深处难以掩饰的一丝忧虑、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情绪。他没有再重复列举那些已经足够触目惊心的可怕后果,而是用一种相对缓和、更贴近这些他日夜相处的学生们的语气,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我知道,刚才主任和部长的话,听起来非常严厉,甚至有些……可怕。但请你们相信,这绝非危言耸听,更不是为了吓唬你们。外面的世界,远比你我在校园里所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脆弱得多。它建立在一套精密、稳定、且被绝大多数人深信不疑的物理规则和社会认知之上,任何超出这套规则和认知范畴的存在,都会被视作需要被隔离、被研究、甚至被……清除的‘病毒’或‘威胁’。”
他的目光如同温和的流水,缓缓扫过林小满、林月微、吴小胖、陈眼镜、李大姐头……一个个看过去,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力量,也像是在做最后的叮嘱。
“所以,请你们务必牢记,你们这次为期一个月的校外实习,其核心目标,绝对不是要你们做出多么耀眼的业绩,不是要证明你们拥有的能力有多么强大、多么与众不同。恰恰相反,你们此行唯一、也是最根本的目标,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彻底地、完美地隐藏起你们所有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忘记你们的‘特殊’,牢记你们的‘普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面色阴沉如水的教导主任猛地再次站起身,几步跨到讲台的最前方。他一把拿起讲台上的一支粗头白板笔,转身面向旁边的白板,用几乎要戳破白色板面的力度,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九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大字:
隐藏!伪装!像个普通人!
笔尖划过光滑白板表面时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吱嘎”声,让台下所有学生的心脏都随之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
“啪!”主任用力将笔扔回讲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猛地回身,双手再次重重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带着最终的、不容任何质疑和反驳的压迫感,扫视全场,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终审判:
“都给我牢牢记住!在外面,在那一个月里,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这九个字!”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然后用近乎咆哮的音量,吼出了最后一句训诫,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烙印在灵魂深处:
“哪怕表现得平庸!哪怕被人觉得无能!也远比暴露你们的‘特殊’要安全一万倍!!!”
“平庸”和“无能”,这两个在任何普通学生听来都带有明显贬义、需要努力摆脱的标签,此刻,却被赋予了全新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沉重含义。为了最基本的“安全”二字,他们必须主动选择平庸,甚至要刻意扮演无能。
震耳欲聋的吼声在极度寂静的教室里回荡、撞击着四壁,也撞击着每一个年轻而脆弱的灵魂。培训会在这种极致压抑、高度警示、令人透不过气的氛围中,戛然而止。台上的老师们和代表们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迅速起身,面色凝重地鱼贯离场,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教室里,只剩下满屋子心神不宁、面色苍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神风暴洗礼的年轻人们。空气中弥漫着冷汗的味道和无声的恐惧。刚刚因为实习岗位分配而稍微放松的那根心弦,此刻不仅被重新拉紧,更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绷到了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窗外,夜色已如浓墨般彻底铺开,吞噬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教室内部,惨白的日光灯管依旧散发着冰冷刺眼的光芒,将每一张失魂落魄的脸照得如同鬼魅。实习,这本应充满期待、象征成长的社会初体验,此刻在他们眼中,却仿佛成了一场需要赌上一切、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的——高危潜伏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