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如水,悄然流过。
京城的气候,愈发冷冽,寒风如刀,割人面颊。
这期间,太后那边像是等得有些急了,派了身边的老宫女来过殿前司两次,旁敲侧击地询问案子的进展。
小乙只是含糊其辞,用些还在追查的言语敷衍了过去。
太后那边急,皇帝这边,却稳如泰山。
御书房那边,自那日之后,便再无半点声息,仿佛皇帝已经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种诡异的平静,反倒让小乙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他知道,那位高坐龙椅的天子,不是忘了,而是在等。
等一个结果,等一个能让他龙颜震怒,也能让他顺理成章掀起雷霆的铁证。
终于,在又等了将近半个月后,那份他翘首以盼的东西,自江南而来。
这一日,天色阴沉,铅云低垂,像是要压垮整座京城。
王刚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殿前司,他依旧是那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但眉宇间的疲惫却掩不住一丝难以言说的兴奋。
他带来的,除了一封信,还有一个沉甸甸的精美木盒。
那盒子,入手温润,乃是上好的檀木所制,木质细腻,纹理深沉。
其上,雕刻着繁复而精美的缠枝莲花纹样,线条流畅,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出自大家之手。
单是这个盒子,便已价值不菲。
小乙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盒盖上冰凉的铜扣,轻轻一拨。
“啪嗒”一声轻响。
盒盖应声而开。
霎时间,一抹灿烂的金光,自盒中溢出,几乎要将这昏暗的公房照亮。
盒内铺着柔软的明黄色锦缎,锦缎之上,赫然躺着一柄纯金打造的如意。
那如意造型古朴大气,通体流光溢彩,金光璀璨夺目。
更令人惊叹的是,在如意头尾的雕花之处,竟还密密麻麻地镶嵌着五种不同颜色的宝石。
红的似火,绿的如水,蓝的若天,黄的如蜜,紫的若霞。
五色宝石交相辉映,与灿烂的金光融为一体,宝气逼人。
只消一眼,便知此物绝非凡品,乃是宫中才能有的稀世珍宝。
小乙的目光,在这柄金如意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移向了一旁的信封。
信封没有火漆,想来是周裕和写来的。
他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信中的内容,与他所料不差,事情,成了。
那位办事老成的周裕和,果然不负叔叔所托,成功以一个江南豪商的身份,与静远斋的锦城分号搭上了线。
他放出话去,言说家中有老母大寿在即,愿掷万金,求购一件寓意吉祥的珍品。
静远斋那边起初还十分警惕,百般试探。
但周裕和行事滴水不漏,做足了戏份,又有“瑞禾堂”的金字招牌做衬托,再加上那白花花的银子实在诱人,最终还是让他们放下了戒心。
这柄金如意,便是他们拿出的压箱底的“好货”。
只是,当小乙看到信末那个数字时,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眼角还是忍不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十万两。
为了购得这件赃物,周裕和足足花费了十万两白银。
小乙拿着那柄沉甸甸的金如意,脑海里却全是那堆积如山的、白花花的银子。
一阵钻心的肉疼感,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不禁苦笑。
旁人入仕为官,哪个不是想方设法地捞油水,充盈自己的腰包。
到了他这里,倒好。
他这个殿前司总指挥,简直成了天下第一号的大冤种。
官当了,权握了,可一分钱的油水没见着,反倒前前后后,自己倒贴了十几万两的真金白银进去。
这买卖,怎么算怎么亏。
不过,此时此刻,也容不得他再心疼那点银子了。
物证已到,这盘棋,该进入收官的阶段了。
他小心翼翼地合上木盒,没有片刻耽搁,捧着这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证据,径直赶往皇宫。
御书房外,寒风萧瑟。
小乙捧着木盒,静立在廊下,等待着通传。
很快,宋长陵便从里面走了出来,引他入内。
书房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满室的寒意。
皇帝正坐在龙案后,低头批阅着奏折,神情专注。
小乙不敢抬头,将木盒高举过顶,跪地行礼。
“小乙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朗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内回荡。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抬起头,目光如炬,直直地落在了小乙身上。
“看来,是有消息了?”
“回陛下,小乙费尽心血,总算查到,那静远斋在江南的锦城,还设有一家规模更大的分号。”
小乙站起身,微微躬着身子,言辞恳切,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宫中流出的赃物,大多被秘密运往了那里销赃。为了不打草惊蛇,小乙便托了江南的一位朋友,伪装成富商,重金购得了此物。”
说完,他再次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呈上了那个檀木盒子。
宋长陵上前,从小乙的手中接过了木盒。
在交接的一刹那,这位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给了小乙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眼神中,有赞许,有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宋长陵捧着盒子,碎步走到龙案前,轻轻将其打开,然后退到一旁。
金色的光芒,瞬间映亮了皇帝的脸。
天子的目光,落在那柄五色宝石金如意上,久久没有移开。
书房里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有些凝滞。
“想不到,连这么贵重的东西,都有人敢下手。”
皇帝的声音,听似平静,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前的压抑。
小乙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陛下,此物贵重,可要找其原主前来确认一番,以免有误?”
“不用了。”
皇帝摆了摆手,语气淡漠。
小乙心中顿时升起一丝疑惑,不用确认?这可是铁证,怎能不确认?
下一刻,皇帝的话,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此物,是朕的。”
“什么?”
小乙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仿佛被一记无形的重锤当头棒喝。
是……陛下的?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两个字在反复回响。
龙案后,皇帝发出一声冷哼,那声音中,带着彻骨的寒意与被冒犯的震怒。
“此物,乃是前两年太后寿辰,朕打算送给太后的寿礼。”
“只是后来,在呈送之前,被一个笨手笨脚的宫女不小心摔在了地上,摔碎了一颗宝石。”
“朕觉得此物缺损,寓意不祥,便没有再送给太后,只命人将其封存入库。”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金如意上,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想不到,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将它偷出宫去。”
“哼,倒也有些本事,居然还找了能工巧匠,把那颗缺失的宝石给补上了。”
听着皇帝的这番话,小乙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他心中暗暗叫苦,完了。
这回,那十万两银子,是铁定打了水漂,别想再要回来了。
物归原主,总不能跟皇帝讨要买赃物的钱吧?
十万两啊!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在滴血的声音。
强压下心中的肉疼,小乙躬身问道:“陛下,如今人赃并获,实证确凿,接下来,小乙当如何行事?”
“既然都偷到朕的头上来了,朕,绝对不会轻饶了他们!”
皇帝的语气森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
“接下来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皇帝的目光从小乙脸上一扫而过,语气不容置喙。
“朕,自有打算。”
“是。”
小乙低头应道,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得。
他算是看明白了。
这桩案子,前面最难啃的骨头,查线索,找证据,甚至自掏腰包买赃物,都是自己这个“大冤种”出钱又出力地做完了。
现在,证据确凿,到了该收网论功的时候,皇帝却一句话,让自己不要再插手。
他几乎可以预见,等到最后尘埃落定,这件泼天大功,估计也和自己这个殿前司总指挥,没多大关系了。
卸磨杀驴,倒也不至于。
但过河拆桥,却是实打实的。
“那……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太后娘娘?”小乙压下心中的思绪,又问了一句。
毕竟,这案子,名义上还是太后交办的。
“此事,朕自当亲自去告诉母后。”
皇帝挥了挥手,显得有些不耐。
“你且回去吧。”
“是,小乙告退。”
小乙躬身行礼,缓缓退出了御书房。
门外,寒风扑面而来,他却觉得,这风,远不及书房内那君心难测的寒意来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