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雨后的清晨,空气清冽得刺鼻。
钦天监后院的竹叶上挂满水珠,被初升的朝阳一照,亮晶晶的,像挂了一树碎银子。
但没人有心情欣赏这景致。
萧辰站在古井边,看着陈冲带人把那些木箱一个个抬出来。
箱子里装满了账册、信件,还有几套夜行衣和面具。
证物太多,足足装了三大箱。
青凤靠在旁边的竹子上,脸色依然苍白。
离火反噬的伤最忌劳累,她一夜没睡,此刻眼前有些发黑。
墨凤搀着她,小声劝:“青凤姐,要不你先回去歇着?这儿有我们。”
“没事,”青凤摇头,看向被镣铐锁着的周文远,“有些事……得问清楚。”
周文远被两个北镇抚司兄弟押着,官袍沾满泥水,头发散乱。
他看着那三箱证物,眼神空洞,像丢了魂。
“周司历,”萧辰走到他面前,“这些账册和信件,都是赵永廉藏在你这儿的?”
“……是,”
周文远声音沙哑,“三年前开始,他陆陆续续往这儿搬东西。
说宫里头不安全,只有钦天监的地宫最隐蔽。”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知道一些,”
周文远苦笑,“账册记的是他和朝中官员的银钱往来,信件是……是联络幽冥宗的密函。但我没细看,也不敢看。”
萧辰翻开最上面一本账册。
纸张泛黄,字迹工整,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收支条目。
时间跨度长达五年,涉及银钱数额之大,触目惊心。
更让人心惊的是那些名字——户部侍郎李庸、兵部员外郎张奎、靖安侯陈显……甚至还有两位亲王的门人。
“赵永廉一个失势的国舅,哪来这么多钱?”
墨凤凑过来看,倒吸一口凉气,“光是去年八月这一笔,就是二十万两白银!”
“不是他的钱,”
青凤指着账册一角,“看这里,备注写着‘代收’、‘转交’。
他应该是中间人,帮某些人洗钱,或者……帮幽冥宗在朝中铺路。”
萧辰继续翻看。
越往后翻,账目越混乱,出现了大量代号和暗语。
“黑石”、“青鸟”、“玄铁”……像是某种货物代号。
但最后一页,有几行字被朱笔圈了出来:
「甲辰年腊月廿三,收东海珠十斛,兑银八万两。备注:坎水之资。」
「乙巳年三月十七,收昆仑玉髓三斤,兑银五万两。备注:艮山之助。」
「丙午年七月廿九,收南疆雷击木百段,兑银十二万两。备注:震雷之用。」
「丁未年九月十一,收北境冰魄石五十枚,兑银十五万两。备注:巽风之备。」
坎水、艮山、震雷、巽风。
正是赵永廉临死前说的,那四把已经被幽冥宗掌握的钥匙。
“这些‘资’、‘助’、‘用’、‘备’……”萧辰皱眉,“是在筹集炼制钥匙的材料?”
“应该是,”
周文远突然开口,“我听赵永廉喝醉时提过一句,说幽冥宗在找‘九宫器胚’。
找到合适的材料,再用秘法炼制成钥匙,才能打开九龙之门。”
“器胚?”
墨凤眼睛一亮,“也就是说,钥匙不是现成的,需要炼制?
那如果我们能抢在幽冥宗之前找到材料……”
“没用的,”
周文远摇头,“材料只是第一步,还需要相应的‘祭炼法’。
坎水需用东海归墟的‘弱水’淬炼,艮山需用西域昆仑的‘地心火’煅烧……这些地方,普通人根本去不了。”
他顿了顿:“而且,幽冥宗为了找这些材料,已经布局多年。
东海归墟有他们的分舵,西域昆仑有他们的暗哨,南疆雷泽……你们刚去过,应该知道。”
确实。
南疆雷泽就是离火碎片的所在。
如果不是他们抢先一步,离火碎片早就落在幽冥宗手里了。
“等等,”
青凤突然想到什么,“赵永廉说四把钥匙已经在幽冥宗手里,是指材料已经齐了,还是已经炼成了?”
“应该是材料齐了,”
周文远推测,“祭炼钥匙需要天时地利,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而且……我听过一个说法,九把钥匙必须同时炼制,同时完成,否则阴阳失衡,会引发天地异变。”
同时炼制?
萧辰心往下沉。
如果真是这样,那幽冥宗离打开九龙之门,可能只差最后几步了。
“先不管这些,”
他把账册合上,“当务之急,是把这些证物送进宫,呈给陛下。名单上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陈冲带人抬着箱子离开。
萧辰看向周文远:“周司历,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周文远沉默良久,缓缓道:“钦天监里……不对劲。
监正大人三年前突然称病,之后深居简出,所有事务都交给两位副监打理。
可三日前我偶然见到他,发现他有些……奇怪。”
“奇怪?”
萧辰追问,“说具体点。”
“那日我送星图去他书房,推门进去时,他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前。
我叫了一声‘监正’,他转过身来……那一刻,我觉得他眼神很陌生。”
周文远回忆着,眉头紧皱,“监正待我如子侄,往常见我总会问几句家常。
可那天,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只说了一句‘放下吧’,就让我离开。”
青凤和萧辰对视一眼。
“还有别的吗?”
青凤问。
“有,”
周文远压低声音,“监正左耳后有一颗黑痣,我从小看到大。
可那天,那颗痣……位置偏了半寸。虽然只是细微差别,但我不会看错。”
“你怀疑现在的监正是假的?”
萧辰眼神一凝。
“我不敢确定,”
周文远苦笑,“但监正‘称病’后,钦天监内部的人事变动很大。
几位老资格的司天、司辰要么‘告老’,要么‘调任’,换上来的人……都很面生。
而且,监正那间书房,现在除了两位副监,谁也不让进。”
萧辰想起昨夜在密室中,周文远说钦天监里不止他一人有问题。
如果连监正都可能被替换,那钦天监被渗透到什么程度了?
“三年前监正称病时,可有什么征兆?”
“有,”
周文远点头,“那段时间监正一直在研究一副古星图,就是九龙之门那幅。
他常常熬夜,说有重大发现。
可就在他准备进宫禀报的前一夜,突然‘病倒’。
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钦天监后院。”
“他家人呢?”
“监正一生未娶,无儿无女,只有几个远房侄子。
他病后,那些侄子来看过两次,之后就说监正需要静养,不再让人探望。”
萧辰心中疑云越来越重。
如果监正真的被替换,那幽冥宗在宫中的渗透,远比他们想象的深。
正说着,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太监慌慌张张跑过来,是安公公身边的小徒弟,叫小顺子。
“萧、萧大人!”
小顺子喘着粗气,“陛下醒了,召您即刻入宫!
还有……太后那边也派人去了乾元殿,说是要‘商议要事’!”
太后?
萧辰眼神一凝。
这个时候,太后想做什么?
“知道了,”
他点头,“我马上过去。”
小顺子又补了一句:“安公公让奴婢转告大人……太后带了好几个人,有礼部尚书王大人,还有几位内阁学士。看架势……来者不善。”
这是要逼宫?
还是……想抢在证据呈上去之前,先发制人?
“青凤,墨凤,你们带周司历回北镇抚司,严加看管。”
萧辰快速安排,“黑羽,你跟我进宫。”
“我也去,”
青凤坚持,“太后见过我,我去或许能帮上忙。”
萧辰看着她虚弱的脸色,最终点头。
四人匆匆离开钦天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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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外,已经站满了人。
除了禁军,还有两队穿着慈宁宫服饰的太监,以及几个穿紫袍的老臣——都是太后的心腹。
殿门紧闭。
里面隐隐传来争执声。
“……陛下龙体未愈,朝政当由内阁与太后共议,岂能交由外臣独断?”
这是礼部尚书王庸的声音,尖利刺耳。
接着是女帝虚弱但坚定的回应:“萧卿是朕亲命的镇国公,南疆平叛有功,又救了朕的性命。朝政交他暂理,有何不可?”
“陛下!外臣掌权,自古乃祸乱之始啊!”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听不出是谁。
萧辰走到殿门前,两个慈宁宫的太监立刻横身拦住。
“站住!太后与陛下正在议事,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滚开。”
萧辰直接推开两人,推门而入。
殿内,气氛剑拔弩张。
女帝半靠在龙榻上,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
安公公站在她身侧,手里捧着药碗。
太后坐在榻前的椅子上,身后站着礼部尚书王庸、户部尚书赵启,还有三位内阁学士。
这些人都是朝中重臣,此刻却像护主忠犬,围在太后身边。
看到萧辰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萧卿来得正好,”
女帝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太后说,朝政不可由你一人独断,要内阁共议。你怎么看?”
萧辰走到殿中央,先向女帝行礼,然后看向太后。
“太后,臣有一事请教。”
太后眼神冰冷:“说。”
“三年前,钦天监监正称病不出,所有事务转交副监。此事太后可知情?”
太后眉头微皱:“钦天监事务,自有其章程。
监正年事已高,因病休养,有何不妥?”
“那太后可曾见过监正本人?在他‘病后’。”
萧辰追问。
“哀家为何要见他?”
太后语气不悦,“萧辰,你究竟想说什么?”
萧辰从怀中掏出一份卷宗——是刚才从周文远那儿拿到的证词抄录:“臣这里有钦天监司历周文远的证词,他怀疑现在的监正……是假的。”
“荒唐!”
王庸抢在太后之前开口,“监正乃朝廷三品大员,岂是能随意冒充的?
萧大人,你莫要危言耸听!”
“是不是危言耸听,查一查便知,”
萧辰寸步不让,“只需请监正大人出来,当面对质几个问题,真伪立判。”
他看向太后:“太后觉得呢?”
太后盯着萧辰,眼神变幻。
良久,她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监正来吧。安顺,你去传。”
安公公看向女帝,见女帝点头,才躬身退下。
殿内陷入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监正确实被替换,那意味着什么——幽冥宗的触手,已经伸到了朝廷中枢。
约莫一刻钟后,安公公回来了。
脸色难看。
“陛下……监正说,他病体沉重,无法起身。
让老奴带话:他所知之事,已尽数记录在钦天监档案中,陛下若有疑问,可随时查阅。”
“呵!”
萧辰冷笑,“连面都不敢露,看来是真的有问题了。”
王庸还想反驳,太后抬手制止了他。
“萧辰,”
太后缓缓站起,“哀家今日来,本是为国事。但既然你执意要查,那就查吧。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转冷:“若查不出什么,你今日所作所为,便是诬陷忠良、扰乱朝纲。这罪名……你可担得起?”
萧辰迎上她的目光:“臣担得起。”
四目相对,火花四溅。
女帝看着这一幕,突然咳嗽起来,咳出一口血痰。
安公公连忙上前擦拭。
“母后,”
女帝虚弱地说,“您累了,先回慈宁宫歇着吧。朝政的事……朕自有分寸。”
这是逐客令。
太后盯着女儿,又看了看萧辰,最终缓缓站起身。
“好……哀家走。”
她转身,带着王庸等人离开。
走到殿门口时,她突然回头,看了萧辰一眼。
那眼神,冰冷得像毒蛇。
殿门重新关上。
女帝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在榻上。
“萧卿……监正的事……”
“臣会查清楚,”
萧辰道,“但眼下最要紧的,是赵永廉留下的账册和名单。
太后今日带人来,显然是想先发制人。我们必须抢在她前面动手。”
“你想怎么做?”
萧辰眼中闪过冷光:“抓人。从名单上最关键的几个开始,先断了太后的臂膀。”
“现在?”
“现在。”
他躬身告退。
走出乾元殿时,朝阳已经完全升起。
金色的阳光洒在宫墙上,本该温暖,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青凤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迎上来:“怎么样?”
“太后暂时退了,”
萧辰看向慈宁宫方向,“但不会太久。我们必须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动手抓人。”
“抓谁?”
萧辰看向手中那份抄录的名单,目光落在第一个名字上:
“礼部尚书,王庸。”
晨光中,他的眼神冷如刀锋。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