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诏狱外的灯笼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光影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乱窜,像一群受惊的鬼魂。
萧辰站在屋檐下,盯着那份进出记录,手指在“周文远”三个字上敲了敲。
“头儿,”陈冲压低声音,“咱们真要等到天亮?万一那老小子跑了……”
“跑不了,”萧辰收起记录,“钦天监是官署,不是客栈。
他一个司历,半夜离岗就是擅离职守,罪同叛逃。况且……”
他看向钦天监方向:“如果真是他做的,现在跑反而暴露。不如装作若无其事,等风头过去。”
青凤走过来,手里拿着把油纸伞:“但万一他有同伙,连夜转移刘峥的尸体呢?”
“诏狱四周已经布了暗哨,”萧辰道,“十二个兄弟,两人一组,盯死所有出口。一只老鼠都别想溜出去。”
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没底。
赵永廉死了,线索就真的断了。
那点化尸粉的残渣太刻意,像故意留下的挑衅。
但如果不是周文远,又会是谁?
刑部员外郎?太医署医官?或者……宫里某个还没浮出水面的内应?
正思索间,一个暗哨从雨幕中匆匆跑来。
“大人!有发现!”
“说。”
“属下刚才在钦天监后墙外蹲守,听到墙内有动静——不是人声,是……像是机关转动的声音,很轻,但持续了十几息。”
机关?
萧辰和墨凤对视一眼。
“具体位置?”
“观星台正下方,靠西墙那片竹林里。”
观星台是钦天监最高建筑,七层木塔,顶层放着浑天仪和观星镜。
塔下有地下室,存放历代星图档案和一些观测仪器。
但西墙那片竹林……萧辰记得,那里只有口废弃的古井。
“古井有问题,”
墨凤突然道,“钦天监观星,最忌水源反光。
把井修在观星台下本就是风水大忌,除非……那根本不是井。”
萧辰眼神一凛。
“陈冲,调一队人,跟我去钦天监。青凤,你留下,万一宫里……”
“我跟你去,”青凤打断他,“离火反噬是重,但走路还行。
况且如果真遇到幽冥宗的人,我的离火蛊力或许能克制。”
萧辰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最终点头。
“墨凤,黑羽,你们也来。带上家伙。”
四人加上陈冲和六个精锐,一行十一人,冒着雨朝钦天监摸去。
雨夜里的皇宫静得吓人。
巡夜的禁军刚过去一队,下一队要半个时辰后才来。
众人贴着墙根阴影走,脚步轻得像猫,只有雨点打在油纸伞上的“啪啪”声。
钦天监的大门紧闭。
陈冲上前,举起北镇抚司令牌,用力拍门。
“开门!北镇抚司查案!”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半晌,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吏探出头:“这么晚了……”
“让开。”
萧辰直接推门而入。
老吏吓得退到一边:“大人,这、这是钦天监,非召不得……”
“周文远在哪?”
萧辰打断他。
“周司历?他、他应该在值房……”
“带路。”
老吏不敢多言,提着灯笼颤巍巍走在前面。
钦天监内部比外面看着大。
穿过前院,是主殿“观星殿”,里面供着三垣二十八宿的神位。
绕过主殿,后面是一排值房,每间门前都挂着名牌。
“这间就是周司历的值房。”
老吏指着最里面那间。
萧辰示意陈冲等人散开警戒,自己走到门前,侧耳听了听。
里面没有声音。
他推门。
门没锁。
值房不大,一桌一椅一榻,墙上挂满了星图。
桌上摊开一本《星历算经》,墨迹还没干透,显然刚才还在写。但人不见了。
“搜。”
众人散开搜索。
值房就这点大,藏不了人。
但墨凤在书桌底下发现了一点东西——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和诏狱墙角那撮一模一样。
化尸粉。
“他回来过,”墨凤低声道,“而且很匆忙,洒了粉都没注意。”
萧辰走到墙边,看着那些星图。
大部分是常见的二十八宿图,但角落里挂着一幅泛黄的旧图,画的是……九星连珠。
九颗星辰用金线连接,形成一条扭曲的轨迹。每颗星旁都标着古篆字:离、坎、艮、震、巽、兑、乾、坤、中。
九星对应九宫。
“九龙之门……”
青凤走到他身边,“虫老说,离火碎片是钥匙之一。
那其他八把钥匙,会不会也对应这些星辰?”
萧辰没说话,他注意到星图下方有一行小字注解:
「九星移位,地脉动荡。需以九宫之器镇之,器失则门开。」
九宫之器,应该就是九把钥匙。
而“器失则门开”——钥匙被拿走,门就会打开。
“这图是谁画的?”
萧辰问那老吏。
老吏凑近看了看,摇头:“这、这是监正大人收藏的古图,挂了有几十年了。
平时不许人碰,只有几位司历可以借阅研究。”
“周文远经常看这幅图?”
“周司历……是星象大家,对古星图最有研究。
这幅图他借阅过好几次,每次都要看好几天。”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像什么东西撞在墙上。
“后院!”
萧辰转身就冲出去。
众人跟着跑到后院——就是暗哨说的那片竹林。
雨中的竹子黑漆漆的,被风吹得哗哗响。竹林中央果然有口古井,井口盖着石板,石板上压着块大石头。
但此刻,石板被移开了半边。
井口黑洞洞的,有阴冷的风从下面吹上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下去看看。”
萧辰示意。
陈冲第一个跳下去,接着是两个兄弟。萧辰想跟着,被青凤拉住。
“你左臂有伤,我先下。”
她不容分说,接过火把,纵身跃入井中。
萧辰咬牙,紧随其后。
井不深,也就两丈。
落地后发现下面是条横向的甬道,一人高,青砖砌成,墙壁上长满滑腻的青苔。
甬道深处有微弱的光亮,还有……说话声。
众人屏住呼吸,贴着墙往前摸。
走了约莫二十丈,甬道突然开阔,变成一个石室。
石室里点着几盏油灯,灯火摇曳,映出两个人影。
一个是穿钦天监官服的老者,五十来岁,瘦削,山羊胡,正是周文远。
另一个……
萧辰瞳孔收缩。
是赵永廉。
他没死。
虽然浑身是血,脸色惨白得像鬼,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渗着黑血。但他还活着,靠在石壁上,正艰难地喘气。
“周兄……多谢……救命之恩……”
赵永廉声音嘶哑。
周文远背对着甬道方向,正在调制药膏:“别说这些。当年若不是你救我一家老小,我早死在岭南了。这次……就当还你人情。”
“但连累你了……北镇抚司不会放过你……”
“放心,这密室是前朝观星台的地宫,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
等风头过去,我想办法送你出京。”
正说着,周文远突然动作一顿。
他缓缓转身,看向甬道入口。
“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萧辰不再隐藏,带着众人走进石室。
油灯光下,双方对峙。
“周司历,好手段,”
萧辰盯着他,“诏狱救人,密室藏身。若不是那点化尸粉的残渣,还真让你蒙过去了。”
周文远苦笑:“我就知道……洒得太多了。但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清理。”
他看向萧辰身后的青凤等人:“萧大人,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
赵永廉是我救的,但我没恶意,只是想报恩。
他这些年虽然走了歪路,但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看着他死。”
“报恩?”
萧辰冷笑,“你可知道,他害了多少人?陛下差点死在他手里!”
“我知道,”周文远低头,“但他……也是被逼的。”
“被谁逼?”
周文远看向赵永廉。
赵永廉惨笑:“萧辰……你以为我想吗?二十年前,我只是一心想让刘家重振门楣。
但幽冥宗找上我……他们说,只要我帮忙,就给我权势,给我力量。我拒绝了三次,然后……”
他眼神恐惧:“然后我妻子死了,儿子失踪,女儿重病。
太医查不出原因,但幽冥宗的人说……只要我点头,他们就能救我女儿。”
“你女儿……”
萧辰想起卷宗,“赵婉儿?她不是三年前病故了吗?”
“病故?”
赵永廉眼泪涌出来,“她是被当成‘蛊皿’活活炼死的!
幽冥宗说需要一具纯阴体质的少女身体来养蛊,而我女儿……正合适。
他们说,只要我听话,就留她一命。
我信了,我帮他们做事,我甚至对陛下下蛊……但最后,他们还是没放过她。”
石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青凤眼神复杂:“所以你对陛下下蛊……是为了救女儿?”
“是,也不是,”
刘峥摇头,“一开始是,后来……我陷进去了。权势、力量、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我变得不像我了。”
他看向萧辰:“我知道我该死。但临死前,我想赎罪。
萧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九龙之门的九把钥匙,离火只是其一。
其他八把,有四把已经落在幽冥宗手里。”
“哪四把?”
“坎水、艮山、震雷、巽风,”赵永廉喘着气,“坎水在东海归墟,艮山在西域昆仑,震雷在南疆雷泽,巽风在北境极光海。但具体位置……只有幽冥宗高层知道。”
他顿了顿:“还有,九龙之门的位置……我知道在哪。”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在哪?”
萧辰问。
“在……”
赵永廉刚要开口,突然身体一僵。
他眼睛瞪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然后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血里有东西在蠕动——是虫子,细如发丝,通体漆黑。
“噬心蛊!”
周文远脸色大变,“他体内早就被下了噬心蛊!一旦想说秘密,蛊虫就会发作!”
他扑过去想救人,但晚了。
赵永廉身体剧烈抽搐,七窍同时涌出黑血,那些细小的蛊虫从他皮肤下钻出来,疯狂啃噬他的血肉。
几个呼吸间,一个大活人就在众人面前……化成一滩血水和白骨。
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石室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周文远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完了……全完了……”
萧辰盯着那滩血水,眼神冰冷。
又是灭口。
但这次,对方做得更绝。
“周司历,”他转向周文远,“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跟我回北镇抚司,把你知道的关于幽冥宗、九龙之门的所有事,全部交代。第二……”
他顿了顿:“我当场杀了你,以同谋论处。”
周文远惨笑:“我还有得选吗?”
他站起身,拍了拍官服上的灰尘:“我跟你走。
但萧大人,我劝你一句……幽冥宗的渗透,比你想象的深得多。钦天监里……不止我一个。”
说完,他主动伸出双手。
陈冲上前给他戴上镣铐。
萧辰看着墙上的油灯,又看了看那滩血水。
赵永廉死了,但他临死前的话,已经足够震撼。
四把钥匙在幽冥宗手里。
九龙之门的位置……赵永廉知道,但没来得及说。
但至少,他们知道了方向。
“头儿,”墨凤突然指向石室角落,“那里有东西。”
众人看去,角落堆着几个木箱。
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卷宗——不是星图,是账本、信件、还有……几套夜行衣和面具。
“这是……”
陈冲翻看账本,“是赵永廉和朝中一些官员的往来记录!还有银钱流水……数额大得吓人!”
萧辰接过一本翻看。
越看,脸色越沉。
名单上有六部尚书中的两位,有三位侯爵,还有……两位亲王。
“把东西全部带走,”他合上账本,“周文远押回诏狱,严加看管。这些证物……直接送进宫,呈给陛下。”
“那钦天监其他人……”
“全部软禁,不许进出,”萧辰看向甬道出口,“天亮后,我会亲自审问。”
众人带着证物和周文远,原路返回。
走出古井时,雨停了。
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天快亮了。
但萧辰知道,真正的黑暗……或许才刚刚开始。
他握紧手中的账本。
名单上那些名字,每一个……都是朝中重臣。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也更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