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在深夜开启的声响,沉闷得像是巨兽的叹息。
萧辰下马,跟着安公公穿过一道道沉默矗立的宫墙。
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把人的影子拉长又揉碎,投在冰冷平整的石板上。
值守的禁军如同石雕,只在验看安公公手中令牌时,眼珠才微微转动,看向萧辰的目光里藏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个时辰,陛下竟密召新晋的镇国公?
御书房外,两株古柏在夜色里张牙舞爪。
安公公在阶前停下,侧身垂首:“国公爷,陛下独自在里头等您。”
独自。
萧辰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推门而入。
暖意夹着龙涎香扑面而来,与外头的春寒截然两个世界。
烛火通明,映得御书房恍如白昼。
女帝没在御案后,而是站在一幅巨大的南疆舆图前,负手而立。
她换下了白日庄重的朝服,只着月白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绣金凤的薄氅,长发松松绾着,侧脸的线条在烛光里显得柔和,却又透着某种紧绷的锐利。
听见脚步声,她没回头,只道:“来了。”
“臣萧辰,参见陛下。”
萧辰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幅舆图上——比墨凤那份详尽数倍,山脉、水系、部落聚居点、毒瘴范围,甚至有些地方标注着蝇头小楷的备注。
而黑苗祖地那片区域,被人用朱砂笔醒目地圈了出来,旁边还打了个问号。
“免了。”
女帝转过身,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看来,青凤统领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不是询问,是陈述。
萧辰心下一凛,面上却平静:“陛下圣察。臣刚收到她的血书。”
“血书……”
女帝重复这两个字,走到御案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绣墩,“坐吧。安顺,换新茶来,浓些。”
安公公无声退下。
“朕知道的,比你那封血书上的四个字,或许要多一点。”
女帝待萧辰坐下,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三日前,西南三道呈报,南疆黑苗数个部落异动频繁,有生面孔出没,交易大量违禁药材和古怪矿石。
五日前,朕安插在西南的一位老供奉,在探查一处古苗寨遗址时失踪,最后传回的消息里,提到了‘幽冥’二字。”
她顿了顿,凤眸直视萧辰:“而今日午后,隐龙卫密报,京中有数股来历不明的资金,通过地下钱庄流向西南,最终汇入几个与黑苗有隐秘往来的商号。
其中最大的一笔,来自……”
她没说完,但眼神朝慈宁宫方向略微一瞥,意思不言而喻。
萧辰背脊微微绷直。
太后!朝堂上构陷不成,竟暗中资助南疆之事?还是说……她与幽冥宗早有勾连?
“陛下是怀疑,太后与幽冥宗……”
“怀疑无用,要证据。”
女帝截断他的话,语气转冷,“但朕可以告诉你,你此番南下,绝不止救一个人、破一个分坛那么简单。
南疆的水,比邙山更深,牵扯的势力,恐怕也远超你我想象。”
她拉开御案一个暗格,取出两样东西,推到萧辰面前。
一个暖玉盒,触手温润。
一个漆黑如墨、非金非铁的令牌,巴掌大小,正面浮雕着一条隐于云中的五爪龙,背面光滑如镜,只在中心有一个浅浅的凹陷。
“玉盒里,是三枚‘九窍清灵丹’。”
女帝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寻常物件,“能解百毒,稳神魂,克制阴邪咒力。
对同心蛊或许不能立解,但至少可护住中蛊者心脉灵台,延缓侵蚀,为你争取时间。”
萧辰呼吸微滞。
九窍清灵丹!
皇室秘藏,据说材料难寻,炼制不易,历代皇帝都视为保命之物!
她竟一口气给了三枚!
“陛下,此丹太过珍贵,臣……”
“朕给你的,你就拿着。”
女帝不容置疑,“你的命,你那些属下的命,现在比这几枚丹药金贵。”
她目光扫过那枚黑色令牌,“这是‘隐龙令’。凭此令,可调动西南三道境内十二名隐龙卫。
他们不归地方管辖,不听任何调令,只认此令。
擅长潜伏、刺杀、追踪、破障,对南疆地形和部分部落秘辛有所了解。
必要之时,可做你的眼睛和匕首。”
隐龙卫!皇帝的影子!竟直接交到他手中!
萧辰感到掌心令牌沉甸甸的分量,这不仅是助力,更是天大的信任,也是无形的枷锁——女帝将如此隐秘的力量托付,意味着他此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萧辰肃然抱拳。
“别急着谢。”
女帝端起新奉上的热茶,抿了一口,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朕能给你的,只有这些。
出了京城,一路向南,明枪暗箭,都得你自己应付。
太后那边不会罢休,幽冥宗更会不惜代价阻你。
甚至……朝中一些看不清风向的墙头草,也可能给你使绊子。”
她放下茶盏,声音压低,字字清晰:“所以,你要快,要狠,更要活着回来。
南疆的事要查清,青凤要救,该斩的爪子要斩断。
但最重要的是——”
她凝视萧辰,“给朕弄清楚,幽冥宗在南疆,到底在找什么,或者说,在守着什么。
朕总觉得,邙山的事,和南疆的事,或许根源是同一处。”
萧辰心中剧震。坤位罗盘,离火碎片……女帝是否也察觉到了帝经碎片的存在?
未等他细想,女帝已起身,走向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去吧。寅时之前,带着你的人离开。
朕会下令,今夜京畿各门守军,寅时正换防,有半刻钟的间隙。怎么出去,是你的事。”
这是明目张胆的开绿灯了。
萧辰不再多言,收起玉盒和令牌,深深一揖:“臣,告退。”
走到门边时,女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辩的决断:
“萧辰。”
他驻足回首。
烛光下,女帝的身影挺直如松,凤眸中似有火焰跳跃:“记住,你是我大炎的镇国公。你的剑,要指向该指的地方。
京中的风雨,朕替你挡着。但南疆的荆棘,得你自己劈开。”
“是!”
离开御书房,夜风更冷。
萧辰怀揣丹药和令牌,步履如飞。
安公公提着灯笼,依旧沉默地引路,直至宫门。
就在萧辰翻身上马,即将策马离开时,安公公忽然上前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国公爷,西南古道,野人谷段,近日有‘山匪’异动,装备精良,不似寻常。”
萧辰目光一凝,看向安公公。老太监垂着眼,脸在灯笼光晕外模糊不清。
“多谢公公提点。”
马蹄声起,踏碎宫门前的寂静,没入京城深沉的街巷中。
安公公目送那点灯火消失,才缓缓直起身,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宫。
无人看见,他袖中手指,正微微摩挲着一枚与萧辰手中那块“隐龙令”形制相仿、但颜色泛青的令牌边缘。
而此刻,慈宁宫偏殿。
烛光只照亮一隅,国舅赵永廉垂手而立,声音压得极低:“……确认了,萧辰已回府,但府中精锐正在秘密集结,马匹装备皆轻便,似有远行迹象。”
阴影里,太后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翡翠佛珠,珠光映着她毫无波澜的脸:“西南那边,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穿山甲’已经就位,野人谷,就是他的埋骨地。
就算他能侥幸过去,后面还有‘黑苗’的‘大礼’等着。”
赵永廉语气阴狠,“只是……陛下那边,今夜密召,恐怕……”
“皇帝?”
太后嗤笑一声,指尖一用力,一颗翡翠佛珠“啪”地出现细微裂痕,“她给再多的丹药,派再多的隐龙卫,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出了京,生死就由不得她了。”
她抬起眼,眸中冷光瘆人:“传信给‘那边’,萧辰的人头,务必留下。
他身上的东西,尤其是那个罗盘……哀家要亲眼见到。”
“是!”
夜色如墨,暗流已汹涌成旋涡。
寅时将至,西郊别院,人马无声集结。
萧辰将丹药分给墨凤保管,隐龙令贴身藏好。
石虎点齐了二十个精悍的汉子,个个眼神锐利,气息沉稳。
没有战前动员,萧辰只扫了一眼众人,吐出两个字:
“出发。”
二十余骑,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没入京城西南方向的茫茫黑暗之中。
几乎就在他们离开别院的同时,几只漆黑的信鸽,从城中不同角落扑棱棱飞起,振翅朝着相同的西南方向,急掠而去。
天边,启明星冷冷地亮着。
漫长的夜,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