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八年元月十九日,天色将明未明,洛阳城在漫天的薄雾中苏醒。一夜的暗流涌动,终于随着宫门开启的沉重声响,化作了朝堂上的刀光剑影。
端木珩身着朝服稳步踏入宫城,与匆匆赶到的郑士元目光短暂相接,空气中顿时弥漫起无形的硝烟。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肃立于太极殿中。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少年天子萧昊端坐龙椅之上,他没有如往常般让百官先行奏事,而是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端木珩身上。
“端木爱卿。”
“臣在。”端木珩躬身出列。
“阮云归暴毙一案,查得如何了?”他的语声淡淡,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寻常政务,可那目光却很是深邃,让在场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回陛下,”端木珩神色未动,朗声道:“臣已初步查明,诏狱监管松懈,值守狱卒玩忽职守,当值典狱官与朝中重臣往来密切,诸多疑点,皆指向人犯之死并非偶然。臣已将所有涉案人等收监,待进一步审讯。”
他没有直接点名,但“与朝中重臣往来密切”一句,已让不少人心头一跳。
郑士元脸色一变,立刻出列:“陛下!端木将军此言有失偏颇!诏狱乃刑狱重地,如今要犯暴毙,主管官员难辞其咎!岂能因些许疑点,便妄加揣测,牵连无辜?”
“无辜?”端木珩侧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郑士元,“郑尚书何以断定涉案之人无辜?莫非郑尚书对诏狱内情,比我这主审官更为清楚?”
“你……”郑士元被他噎住。正当郑士元语塞之际,御史台中忽然站出一人,“陛下,臣有本奏。”
只见那人手持玉笏,声音在殿宇间回荡,“端木将军口口声声要追查诏狱真相,却对自身行事不端只字不提!”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端木珩眉头一皱,冷冷看向那御史,“本官行事不端?还请大人明言。”
那御史昂首道:“陛下,臣要弹劾端木将军三大罪!”
“其一,治家不严,纵容其妻上官氏与逆犯阮云归往来密切。”
“其二,假借查案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昨日更是率兵围困武安王府,此举实属大不敬!”
“其三,”那名御史声音陡然拔高,“九年前在北疆康平一役,端木珩为冒领军功,滥杀无辜滥杀妇孺,以平民首级充作敌军,其行径令人发指!
殿内霎时寂静,谁人不知,九年前的康平之战,是端木珩在康平陷落后,临危受命的力挽狂澜一战。若此罪坐实,那他不但功名尽毁,还将面临身败名裂的境地。
端木珩神色冷峻,目光如炬地盯着那名御史,直到那名御史言毕,他才稳步出列:“陛下,臣请自辩。”
龙椅之上的天子神色微动,目光扫过那位御史,而后又落在端木珩身上,方才缓缓颔首:“准。”
“方才御史所言的三事,臣一一回应。”
“第一,大人称臣治家不严,纵容妻子与逆犯往来。敢问大人可知,臣妻探监前往诏狱,乃是奉武安王爷之命?武安王以臣妻兄长安危相威胁,逼其探监,此事诏狱典狱官、值守侍卫皆可作证。若认定臣妻与逆犯勾结,岂非武安王亦是同谋?”
那御史脸色微变,却仍强撑着道:“即便如此,也难保将军的妻子没有与逆犯暗中勾结!”
端木珩冷笑一声,“大人此言,可是要污蔑臣妻与逆犯同谋?若真有此事,武安王逼迫她去探监,岂非更是同谋?大人若真有证据,不妨拿出来,若只是凭空猜测,那便是污蔑朝廷命妇,该当何罪?”
那御史被端木珩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脸色涨得通红。
端木珩并未理会那御史的窘态,继续说道:“第二,大人弹劾臣假借查案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敢问臣奉旨查案,一切依律而行,何来伐异一说?至于率兵围困王府一事,更是无稽之谈。昨日阮云归狱中突然暴毙,臣作为主审案件的主审官,迎回夫人问话,不过是为了确保案情不致泄露,确保相关人证安全,何来围困之说?若真如大人所言,那臣率兵所围之处,怎不见武安王府有任何反抗之举?大人此言,莫不是要挑拨臣与武安王府的关系,或是为某些人开脱罪责?”
那御史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端木珩目光如炬,扫视全场,继续说道:“至于第三点,大人弹劾臣在九年前康平一役中滥杀无辜、冒领军功,此乃恶意中伤、血口喷人!康平一役,敌军凶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城中百姓苦不堪言。臣临危受命,率将士们浴血奋战,每一颗首级皆是在战场上与敌军拼杀所得,皆有战报为证,有同袍可查。若按大人所言,臣为冒领军功滥杀无辜,那城中百姓为何对臣感恩戴德?同袍将士为何对臣敬重有加?大人仅凭一面之词,便想定臣之罪,岂不是太过荒谬!”
端木珩言罢,殿内一片寂静,众臣皆被他的言辞所震慑。那御史更是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似是没想到端木珩会如此强硬地反驳。
片刻后,郑士元再次出列,冷笑道:“端木将军,即便你巧言善辩,可这些罪状皆非空穴来风。如今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你若想洗脱嫌疑,还需拿出更有力的证据来!”
端木珩目光冷冷地扫向郑士元,“郑尚书,此刻如此急切地为这名御史撑腰,莫不是与这背后之人有所勾结,想借此打压臣?”
郑士元脸色一变,“你休要血口喷人!本官不过是就事论事!”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之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名内侍匆匆入殿,跪地禀报道:“陛下,端木太傅派人将此物转交给端木将军。”
那内侍双手捧上一个精致的木盒,端木珩目光微凝,伸手接过。
木盒入手沉甸甸的,他心中微动,当着天子与众臣的面,缓缓打开木盒,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卷泛黄的战报和几封书信。
端木珩拿起战报,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神色愈发冷峻。他转身面向天子,躬身道:“陛下,此乃九年前康平一役的原始战报,上面详细记录了每一场战斗的经过、敌我伤亡情况以及所斩首级数目,皆可证明臣并未滥杀无辜、冒领军功。”
说着,他又拿起那几封书信,“这些书信,是当年与臣并肩作战的同袍所写,他们在信中皆提及了康平一役的惨烈以及臣的英勇表现,足以证明臣的清白。”
天子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些证据上,片刻后,缓缓开口:“端木爱卿,将这些证据呈上来,让众卿一观。”
内侍急忙上前,将木盒接过,呈到天子面前。天子仔细翻阅着战报和书信,随后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稳有力:“端木将军所呈证据确凿,足以证明其清白。方才御史所弹劾之罪,纯属污蔑。”
那名御史闻言,身体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郑士元脸色也极为难看。
天子目光落在郑士元身上,语气淡淡道:“郑尚书,如今你可有什么话说?”
郑士元心中一紧,急忙躬身道:“陛下,臣……臣也是被那御史蒙蔽,一时失察,还望陛下恕罪。”
天子冷哼一声,“身为尚书,不辨是非,轻信谣言,朕今日暂且记下你这过错,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郑士元额头冷汗直冒,连忙称是。天子又看向那名御史,冷声道:“御史台乃监察百官之地,你却滥用职权,污蔑忠良,实乃大罪。来人,将这御史革去官职,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两名侍卫上前,将那名御史拖了下去。那御史面色惨白,口中不停求饶,却仍是被拉了下去。
经御史一事,殿内气氛愈发凝重,众臣皆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天子目光不着痕迹地扫向殿内众臣,最后又落在端木珩身上,意味深长道:“端木爱卿,你可还有何事要奏?”
端木珩目光微闪,他深知,此刻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他再次躬身,声音却陡然转厉:“陛下,臣今日,也要参几个人!”
殿内气氛瞬间紧绷,众臣皆是一凛,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端木珩。只见他面目沉凝,一字一顿道:“首先,臣要参吏部尚书郑士元!郑尚书执掌吏部,却任人唯亲,其门生故旧遍布诏狱。阮云归在重兵看守下暴毙,郑尚书难辞其咎!”
郑士元脸色骤变,正要反驳,却听端木珩已继续道:“其二,臣要参武安王萧煜,武安王萧煜身为宗室亲王,却胁迫命妇,意图构陷朝廷重臣。此事,臣妻可当面作证。”
“其三,”端木珩声音愈发冷冽,“臣要参郑尚书与武安王二人勾结太医院,在先皇药食中做手脚,更在八年前先帝病重期间,暗中阻挠臣彻查宗室圈地案!”
端木珩的话语,如同一道道惊雷,在殿内炸响。
整个太极殿顿时鸦雀无声。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文官队列中,有一个人的面容随着他的话语本苍白的面色骤然变得灰白。
而郑士元也终于按捺不住,出列怒斥道:”信口雌黄,端木珩!你无凭无据,竟敢在朝堂之上如此污蔑本官!”
“是不是污蔑,一查便知。”就在这时,李岩适时出列,接口道:“陛下,阮云归暴毙一案,其手法、其时机,与八年前先帝欲彻查宗室圈地却因故中断一案,乃至阮云归生前所指控先皇末年石太傅被构陷一案,颇有相似之处!臣恳请陛下,准予三案并审,彻查其间关联,以正朝纲,以安天下!”
“并案审理”四字一出,满殿皆惊。
“李岩!你放肆!”郑士元须发皆张,厉声喝道,“先帝、先皇年间旧案,岂容你妄加评议!此乃大不敬!”
“郑尚书何必激动?”端木珩冷声道,“若心中无鬼,又何惧真相大白于天下?陛下,臣附议李将军所奏!唯有并案彻查,方能厘清脉络,揪出多年来隐藏在朝堂深处的蠹虫!”
“陛下!不可啊!”
“陛下,臣以为端木将军所言有理!”
“旧案重提,恐引朝局动荡啊!”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两派,争吵不休。支持端木珩和李岩的官员与郑家、武安王派系的官员激烈辩论,场面几乎失控。
龙椅之上,萧昊静静地看着下方的纷争,直到声音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准奏。”
简单的两个字,让郑士元顿时面如死灰,让端木珩和李岩精神一振。
萧昊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着端木珩、李岩,即日起并案审理阮云归暴毙、先帝年间圈地案中断、先皇末年石砚之案三案。”他语气顿了顿,随即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凡有涉案者,无论品级,一经查实,严惩不贷!朕,要一个水落石出。”
“臣,领旨!”端木珩与李岩同时躬身,声音铿锵。
“退朝!”随着天子一声令下,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太极殿。汉白玉阶前,端木珩与李岩并肩而行。
“并案之旨已下,接下来便是真刀真枪了。”李岩声音极低,目光扫过不远处正被几名官员围住、面色铁青的郑士元。
端木珩神色冷峻:“雷霆将至,就看他们如何接招。诏狱那边,还需李将军多费心,看紧那些人证,谨防‘意外’。”
“放心。”李岩颔首,随即又略带忧色道:“只是……上官家那边,你当如何处置?”他意有所指端木珩今日在朝堂虽并未点破上官泰,但并案一旦深入,上官泰当年所为必将无所遁形。
端木珩眼神微暗,脑海中闪过妻子昨夜决绝而又苍白的脸。
“自有法度,”他的声音沉稳,听不出情绪。言罢,不再多留,对着李岩微一拱手,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宫外走去。
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洛阳城,却照不进某些人心底的阴霾。一场更为激烈的较量,终将随着今日的并案旨意,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