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章：尘埃落定
云遮半倒下了。
她那具曾经承载着无边野心与深不可测法力的躯壳，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朽木，软软地瘫倒在尘土与瓦砾之中。那双曾映照过星辰轨迹、算计过天下棋局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白，空洞地望着青山镇上空逐渐澄澈的天穹。
萦绕在镇子周围的最后一丝邪异雾气，仿佛失去了源头，在微风中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嘶鸣，随即彻底消散。那持续了许久、压在每个人心头的无形重压，也随之豁然一轻。
战场上，短暂的死寂过后，是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以及兵刃脱手坠地的铿锵声。
风雨欲来和轻声细语眼见主上殒命，眼中最后一点负隅顽抗的光芒也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野兽般的绝望与疯狂。他们几乎同时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试图冲破赵青山与徐楠亦的封锁，做那穷途末路的最后一搏。
“哪里走！”赵青山虽胸前伤口仍在汩汩冒血，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虎目圆睁，声若洪钟。他全然不顾自身伤势，将那柄伴随他征战沙场、此刻已砍出无数缺口的朴刀舞动如风，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以一股惨烈无比的悍勇之气，死死缠住了身形诡谲、试图化影遁走的风雨欲来。他的每一刀都蕴含着沙场喋血的决绝，逼得这位顶尖杀手不得不回身应对，再无暇他顾。
另一边，徐楠亦的情况更为凶险。他硬抗了轻声细语的魔音贯脑，此刻耳中仍有嗡鸣，神魂如同被无数细针穿刺般剧痛，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但他眼神冰冷如铁，剑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这剧痛刺激得更加凌厉、更加迅疾！那剑光不再是月华般的清冷，而是化作了暴风雪般的凄寒，每一剑都直奔轻声细语的要害，封死了他所有可能逃脱的方位。轻声细语擅长的音律控心之术，在徐楠亦这摒弃了一切杂念、唯余复仇与守护意志的纯粹剑意面前，竟难以施展，笛声刚起便被剑气绞得粉碎。
“噗嗤！”
几乎是同时，两声利刃入肉的闷响传来。
赵青山以左肩硬接了风雨欲来一记淬毒的短刃，毒气瞬间让肩头一片乌黑，但他右手的朴刀也在同一时间，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狠狠劈入了风雨欲来的胸膛！风雨欲来身体一僵，低头看了看透体而出的刀尖，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赵青山那狰狞而坚定的面孔，最终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砰然倒地。
徐楠亦的剑则更快一分，在轻声细语试图以诡异身法拉开距离，再次吹响玉笛的刹那，剑尖如毒蛇吐信，精准地点在了他的咽喉。一点嫣红渗出，随即迅速扩大。轻声细语的动作僵住了，他手中的玉笛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吟唱出最后一个音符，却只有血沫涌出。他看着徐楠亦那双冰封之下燃烧着烈焰的眼睛，最终，那邪魅诡异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解脱般的扭曲笑容，缓缓软倒。
最后的顽敌，伏诛。
战场，真正地安静了下来。
那些被云遮半蛊惑、操控而来的武林高手和傀儡们，在主帅阵亡、核心人物尽数陨落后，顿时失去了所有斗志。一部分人面露茫然，呆立原地；一部分人则惊恐地四散奔逃，作鸟兽散。原本黑压压一片的围攻势力，顷刻间土崩瓦解。
“怀柔！”赵青山强提的一口气松懈下来，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胸前那道被云遮半法术擦过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几乎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青山！”江怀柔脸色煞白，不顾一切地冲到他身边。她的手指因极度担忧而颤抖，却依旧稳定而迅速地撕开他被血浸透的衣衫，露出那狰狞的伤口。金针如电，连封数处大穴，先止住奔涌的鲜血，随即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最好的金疮药，不要钱似的洒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飞快而仔细地包扎。她的动作轻柔而迅捷，眼中含着泪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全部心神都系在了眼前这个为她撑起一片天的铁汉身上。
徐楠亦亦是用剑拄地，才勉强站稳。他闭目调息，压制着脑海中翻江倒海般的刺痛和体内紊乱的内息。岑雨柔立刻来到他身边，扶住他的手臂，虽然她自己也因魂体初归而虚弱，但此刻却将自身的魔功小心翼翼地渡过去一丝，试图帮他平复那躁动的音波伤害。她的眼中满是心疼与后怕，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
萧少峰缓缓走到韩书澜身边，他身上的衣袍也有多处破损，沾染了尘土与血迹，但身姿依旧挺拔。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韩书澜微凉的手。两人并肩而立，望着眼前这片惨烈的战场，望着互相扶持的伙伴，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役，他们赢了，赢得以惨烈，赢得无比艰难。
韩书澜的目光扫过众人，轻声道：“大家伤势都不轻，需尽快妥善处理。此间事了，我们先回住处再从长计议。”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
三日后。
青山镇在缓慢地恢复生机。那场大战的痕迹尚未完全抹去，残破的屋舍、地面上的深坑与焦痕，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惊心动魄。但镇民们已经陆续从恐慌中走出，在赵青山等人的组织下，开始清理废墟，重建家园。
主角一行人则暂时栖身在赵青山那处还算完好的院落中休养。江怀柔成了最忙碌的人，日夜不休地照料着几位重伤员。赵青山的伤势最重，好在根基深厚，加上江怀柔医术通神，已无性命之忧，只是需要长时间静养。徐楠亦的神魂之伤颇为棘手，需要韩书澜以玄门静心咒辅助，配合江怀柔的针灸汤药，慢慢调理。萧少峰与岑雨柔也多处挂彩，内力损耗巨大。
就在这休养生息的当口，一队衣甲鲜明、仪仗威严的皇家禁军，护送着一名手捧明黄绢帛的天使，出现在了青山镇这个刚刚经历劫难、尚且残破的小镇入口。
马蹄声清脆，打破了小镇略带悲伤的宁静。镇民们远远围观，窃窃私语，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禁军统领勒住马缰，朗声道：“圣旨到！前摄政王萧少峰、镇北将军赵青山，接旨！”
声音洪亮，传遍了半个小镇，自然也清晰地传入了小院之中。
院内，正在煎药的江怀柔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看向屋内。正在帮徐楠亦换药的岑雨柔撇了撇嘴，低声道：“麻烦来了。”徐楠亦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少安毋躁。
萧少峰与赵青山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并无太多意外。云遮半伏诛，如此大的动静，朝廷不可能不知晓。只是没想到，旨意来得如此之快。
两人整理了一下虽已浆洗干净却依旧难掩破损的衣袍，稳步走出院门。韩书澜、江怀柔、岑雨柔、徐楠亦也跟随在后。
院门外，天使面容肃穆，展开那卷明黄的圣旨，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昔摄政王萧少峰，蒙冤受屈，遭奸佞构陷，致使忠良远遁，朕心甚愧，每思及此，寝食难安。今查，前国师云氏（云遮半），包藏祸心，勾结妖邪，祸乱朝纲，暗行不轨，其罪罄竹难书。幸赖皇叔祖少峰，虽身处江湖之远，仍心怀社稷，联合义士，奋不顾身，力挽狂澜，诛杀元恶，澄清玉宇，功在千秋！”
天使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萧少峰身上，带着几分恭敬与探寻，继续念道：“朕今下诏，为皇叔祖萧少峰昭雪沉冤，所有污名，一概涤清。着即恢复其摄政王爵位，加封‘护国圣亲王’，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望皇叔祖念及江山社稷，苍生黎民，速速还朝，辅佐朕躬，共治天下，钦此！”
宣读完给萧少峰的部分，天使又看向赵青山：
“镇北将军赵青山，忠勇可嘉，刚直不阿，前因直言获咎，乃朕之失察。今将军于草莽之中，仍能挺身而出，卫道除魔，立下不世之功。着即官复原职，加封‘靖北侯’，赏金千两，帛五百匹，即日返京述职，统御北疆，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场面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萧少峰和赵青山身上。
禁军统领上前一步，躬身道：“王爷，侯爷，请接旨吧。陛下殷切期盼二位早日回京。”
周围的镇民们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平日里只知道赵大哥力气大、人仗义，萧先生气度不凡、见识广博，却万万没想到，这两位竟然是如此了不得的大人物！前摄政王！镇北将军！如今更是亲王与侯爷！一时间，众人看向他们的目光充满了震惊与崇敬。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人，脸上却并无多少欣喜之色。
赵青山眉头紧锁，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江怀柔。江怀柔也正望着他，目光温柔而平静，轻轻摇了摇头。那眼神中传递的意思清晰无比：她不愿再回到那京城的是非之地，不愿再看到他置身于朝堂的波谲云诡与边关的金戈铁马之中。她只愿与他在这青山绿水间，过着平淡却安宁的日子。
赵青山心中了然，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天使抱拳一礼，声音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末将赵青山，多谢陛下隆恩！然，青山一介武夫，性情鲁直，实非庙堂之材。昔日直言，非为求名，今朝除魔，亦非图赏。如今边关尚有良将镇守，国朝安稳，无需青山再添蛇足。青山已习惯这山野生活，唯愿与心爱之人，在此了此残生。恳请天使回禀陛下，恕青山……难以从命！”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天使愣住了，禁军统领也愣住了。辞官不受，而且还是加官进爵后的辞官，这在任何朝代都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了萧少峰。
萧少峰的神色更是平静无波，仿佛那“护国圣亲王”的显赫爵位，还不如身旁韩书澜的一个眼神来得重要。他甚至还微微侧头，与韩书澜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他上前一步，姿态依旧从容，对着天使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仪：“有劳天使远来辛苦。请回禀陛下，萧少峰……多谢陛下美意。”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远处苍翠的群山，掠过身边共同历经生死的伙伴，最后定格在韩书澜沉静秀美的脸庞上，声音变得更加清晰而坚定：
“然而，庙堂之高，非吾所愿；江湖之远，亦非吾心。昔日权柄，不过过眼云烟；血雨腥风，已然倦怠。少峰此生，别无他求，唯愿与挚友知己，隐于这山野林泉之间，看云卷云舒，品粗茶淡饭，得享安宁。这亲王爵位，丹书铁券，请陛下收回，另赐贤能。萧某……心领了。”
他拒绝得甚至比赵青山更加彻底，连“恕难从命”之类的客气话都省了，直接表明“心领”，但东西不要。
天使彻底傻眼了，捧着圣旨的手都有些僵硬。他宣旨多年，见过感恩戴德的，见过激动涕零的，甚至见过因升迁而欢喜过度晕过去的，却从未见过如此干脆、如此决绝地拒绝泼天富贵的！而且还是两位！
“王爷……侯爷……这……这恐非儿戏啊！陛下是一片诚心……”天使试图劝解。
萧少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淡淡道：“吾意已决，天使不必多言。还请回京复命吧。镇中简陋，就不多留天使了。”
话语中的送客之意，已然明显。
禁军统领还想说什么，但接触到萧少峰那深邃平静、却隐含不容置疑威严的目光，竟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虽然平和，却重若千钧。
天使与统领面面相觑，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们知道，面对这两位心意已决、功勋卓着又实力超群的人物，用强是绝对不可能的。最终，天使只得收起圣旨，带着满腹的难以置信和一丝莫名的敬意，率领禁军队伍，铩羽而归。
皇家仪仗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滚滚烟尘，以及一群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镇民。
待得马蹄声远去，院门外重新恢复平静。
赵青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转头看向江怀柔，咧嘴一笑，虽然牵动了伤口让他龇了龇牙，但笑容却无比灿烂、轻松。江怀柔也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走上前，轻轻扶住他。
萧少峰则转身，面向韩书澜，伸出手。韩书澜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那笑容里，有对过往的释然，有对未来的憧憬，更有彼此确认的坚定。
“总算都过去了。”岑雨柔拍了拍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恢复了那古灵精怪的模样，扯了扯徐楠亦的袖子，“木头脸，看来我们不用想着跑海外那么远啦！”
徐楠亦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中冰霜尽融，他看着岑雨柔，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轻轻“嗯”了一声。
尘埃，终于落定。
曾经的权势、荣耀、冤屈、仇恨……都随着云遮半的覆灭和这道被婉拒的圣旨，真正成为了过去。他们用自己的选择，为这段波澜壮阔的历程，画上了一个清晰的句点。
未来的路，已然在脚下展开，通向那片他们共同选择的、云淡风轻的天地。